叶清眉

[金光·默雁]Memories

上官鸿信读完最近的一封来信,又重新把它封好放进了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里。那个抽屉专门用来收藏默苍离的来信。信笺是他们相识的那个年代远距离通讯的唯一方式,而即使在网络发达的现代,这个传统而温存的方式仍然维系着这段若有若无的关系。上官鸿信曾经试图回信,但全部落了空,因为默苍离没有一个固定的地址,只有一个不常登录的电子邮箱。默苍离好像一个天生的旅人,在哪里都待不长久,信封上的邮票来自道域、海境、羽国、苗疆……各种各样的落款,他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所经历的风景和故事源源不断,只是收件地址和收件人一直没有变。

信是从故乡羽国寄来的,上官鸿信也许久没有回去那里了。自打来中原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琉璃大道的公寓里,那地方是二十年前默苍离在中原停留时租的。后来房产权几度易手,老弄堂变成了新街道,钢筋水泥代替了锈红砖瓦,门外夹竹桃改种了寂寞梧桐。周围的景象天翻地覆,这间公寓却坚挺地保留了下来,仍是一盏孤灯,一架大钟,朝南的两间卧室,朝北的一个书房一个厨房,成为万变之中唯一的坚守。上官鸿信攒够了钱,便从房东手里把它买了下来,在四十多岁的人生里他总算实现了一个心愿——把这这里变成了他的家。

他想起默苍离在电话里问:“你既是鸿雁,倦鸟尚且归巢,何必一直守着那方寸之地?”

他回答说:“树生根在哪里,鸟也在哪里。”

那头静了静,说:“而你停靠的是棵无根树。”

默苍离早年用过一个笔名叫做孤鸿寄语,现下上官鸿信觉得这个名字这更适合自己。

 

他们认识的时候默苍离在中原的一所师范大学教生物,上官鸿信那是还是个求学为借口离家出走的富家公子,辗转到此早错过了入学日期,他带着全优的高中成绩、双倍的择校费用与三寸不烂之舌去找教务处主任,主任大手一挥,说你的入学考题只有一道,就是去说服世上最难破例的生命学院老师默苍离。

上官鸿信为此第一次到琉璃大道919号。门很厚实,带着陈旧油漆的微涩,进门是客厅,里面摆设井然有序。默苍离在冬日的阳光中从厨房四平八稳地端了两杯茶出来,短发的颜色像篱墙上新生的藤蔓,明丽得与他的职业十分相称。上官鸿信莫名地有些紧张,呷了一口茶,浓得他差点呛出来。

默苍离没有看一眼他的简历,只是扫过一眼他的装扮,随口问了几句羽国有哪些珍惜植物,要求报出拉丁语种属名称,上官鸿信如数家珍地答完才想到,他还从没说自己是羽国人,一下不由真紧张起来。末了默苍离却说:“你出去吧,如果你第二次来,能为我带来我需要的东西,我就收你做学生。”

上官鸿信带来了默苍离泡茶用的茶叶,以及一份租房合同。

“从房间和办公室的陈设来看,默先生做事精确不喜浪费,但是给我泡的茶却比给自己的浓,该是看到茶叶罐里剩下的量不够泡第二杯,才会全部放进最后一杯里。先生是独居,但是用具都是双人份的,这里又是个双人公寓,我在学校不能申请宿舍,而先生正好缺一个室友——”

默苍离眉目有了些微笑意,说:“那你跟着我吧。”

 

住进来后才知道,默苍离的正式工作是大学讲师,真正工作却是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顾问侦探,不是什么正式的职位,但还是要隔三岔五地往公安局跑。默苍离没有刻意讲,也没有刻意瞒。刑侦大队的队长史艳文和默苍离是同届校友,因而有些私交。默苍离没有打算在中原停留太久,此番而来,就顺便帮史艳文几个忙。

那之后上官鸿信就在这个屋子里住了下来,一把房门钥匙,竟然一直保留到现在。算下来,他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比默苍离长久得多,但一切都还像他刚来时的样子。他闭上眼睛捕捉空气中的分子,老式家具的气息已经淡了不少,按理说时间久了必然如此,然而上官鸿信还是会有些后悔,觉得那是被烟味冲掉的。

默苍离离开的头几个月上官鸿信学会了抽烟。默苍离烟酒不沾,房间里还是有一只烟灰缸,用来装载信笺焚烧后的灰烬。一年之后,上官鸿信忽然收到了他的来信,就慌忙把烟戒掉了。默苍离可以通过家具的异味来判断主人的烟酒嗜好,他不想老师因为这个原因不再喜欢这里。

默苍离亲口拒绝过为他留下来的请求,然而他还笃信他还会回来这个房间里坐坐,就像在他最绝望孤独的时候寄来一封信,打来一通电话,于是他便有了新的人生。

上官鸿信锁上琉璃大道那间屋子的门,去了一家咖啡厅,在那里等他的女人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是宝刀不老的畅销书作家凰后。凰后也是默苍离的同校学妹,两人在校辩论比赛上当过对手。毕业后她在报社干了几年的新闻工作者,业余做了当红的畅销书作家,在文坛里杀出一片天地。

默苍离离开那年,上官鸿信找到她,请她写一个故事,故事里有他有默苍离,只是更换了姓名。凰后原本擅长的题材是宫廷言情,第一本推理小说《羽国志异》却因为有了上官鸿信提供的创作素材顺利完稿且畅销九界。两人理所当然地继续建立了合作关系。凰后利用新闻界的人脉为上官鸿信获得情报,好帮助上官鸿信接替默苍离的工作,而上官鸿信则为凰后提供源源不断的写作素材。

“看起来心情不错。”凰后率先开了口,“今年也收到他的信了?”

“嗯。”上官鸿信点点头,“人现在还在羽国。”

“看来地门的案子已经有结局了。”

上官鸿信做着和当初的默苍离一样的事情,一边教书一边与刑侦大队来往。前些日子,地门实验室正在进行一项秘密的神经生物学研究项目,因为研究内容涉及他的专业领域,刑侦大队还是请了他去参详。两天前,一个志愿者与两个研究员在夜晚遭到袭击,三人全部死亡,所有研究资料与监控录像所在的电脑被盗走。

“实际上,收到他的来信之前,我已经解决这个案子了。”上官鸿信点了一杯咖啡,“俏如来自己也可以推理出凶手是地门内部的人。案情本身乏善可陈,我去,只是觉得研究本身还更有趣些。”

“哦?”凰后眯起眼睛,“是什么样的研究?”

“用物理方式影响大脑,对人进行思维引导,也就是洗脑。”上官鸿信翻开了自己的笔记,“地门里有很多政客要人与宗教分子的耳目,他们都对研究结果很感兴趣。可惜这次让他们失望了。我看了他们的实验数据备份,结果都是阴性,地门采取的方法无法改变志愿者的任何想法,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不过,倒也不失为一种研究思路……现在,医学界已经有人在研究用电击疗法治疗精神疾病了,不是吗?”

凰后的表情略微动了动,摆弄了一下桌上的录音笔:“人的感受……是这样轻易改变的吗?”

“这是你负责探讨的内容了。”

“这一篇里,我发挥的空间还是很大的嘛。”凰后露出职业性的微笑:“那——你希望我在这个案件里的哪一个环节,写上他呢?”

“请君随意。”上官鸿信对着面前人亦是一贯若即若离,“有他就可以。”

“你把自己活成了他,却宁愿故事中没有自己。”凰后伸了根手指点在腮边,慢转秋波,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倒有些勾起我对那位师兄的想念之情了。”

“下次他联系我,我会替师叔转达的。”

“呵,那倒不必。”凰后慵懒地眯起眼睛,“你说,他去了羽国?”

“替我去看了小妹。”上官鸿信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小妹也马上要来看我了,后天的飞机。”

“哦,上官霓裳……”凰后饶有兴味地换了姿势,“二十多年了,难为你们还如此兄妹情深。”

上官鸿信没有理会凰后话语中的嘲讽,只是把整理的案件资料都交给了她。他自己的记录,破案的关键线索,嫌疑人的口供笔录,还有研究相关的文献,就像当年的默苍离一样。

 

知晓默苍离另一份“职业”的人屈指可数,上官鸿信是其中之一。默苍离的卧室与他的就隔着一道墙,常常是上官鸿信的房间里已经灭了灯,客厅里才传来晚归的脚步声。甚至有好几次,默苍离彻夜不归,上官鸿信到起床的时候才能看到一宿没合眼默苍离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专注地盯着地板,茶几上摊开各种命案现场的照片与嫌疑人档案。

默苍离不工作的时候也会头疼和早醒,双重的工作压力于他反而是一种调剂。他不喜欢思考被横加干扰,这个时候任何人开口说话,就会被喝令“出去”,所以更多的时候上官鸿信只能把药和水送过来放在他的手边,自己安静地出门上课。

上官鸿信收的每一个包裹都会被默苍离预先拆开检查,上官鸿信也就由他去。某一年的二月十四日,不知道哪位女生匿名送上门来一大束鲜花,默苍离检查了很久确定里面没有毒粉也没有定时炸弹之后就扔给了上官鸿信,丝毫没有注意收件人就是他自己,也根本没有在意那一天是情人节。上官鸿信捧着那束花先是笑,笑完了又有点莫名的难过。他多方探听总算知道一点关于默苍离的过去——他的父母死于一场爆炸案,默家楼下住着一户警官,炸弹寄到那栋楼的时候警官不在家,当时楼中的一百多位居民却无一幸免。此后默苍离就开始漂泊流离的人生,暂居于某处时也对寄来的物品格外谨慎敏感。上官鸿信那时方才意识到他的辗转各地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而这般专制独断地先斩后奏,竟然也有一点体贴温情。

默苍离说:“我是非常危险的人,和我一起生活,你要注意安全。”

默苍离长得人畜无害温和非常,就算教学严厉了点儿,行动果决了点儿,作风专制了点儿,对学生兼室友缺少关怀了点儿,表面上也完全和危险二字不相干,而上官鸿信却仿若深谙这种危险,像是深谙地球上另外一个自己,进而生出不可抑制的迷恋。

他看完了默苍离的所有藏书,不是默苍离任教的课程一律翘课,跑去图书馆翻出多少年前的旧报纸查找没破的疑案,把自己的思路了写了满满三大本,像是提交开题报告一般交给了默苍离。

默苍离皱了皱眉:“我收你当学生,不是要你学这些。”

上官鸿信回道:“学生对此类门道感兴趣也不行吗?”

“你要真感兴趣,当初怎么不去法学院?”

上官鸿信果真是存了十足的私心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不过是想和默苍离相处时间长久一些,作为一个参与者而非旁观者加入默苍离的人生。幸而默苍离并未继续深究他到底为了什么,只是说:“我可以带你去,但你须答应我一件事,将来哪一天我若走了,你不许跟来。”

你不许跟来。

他说得好像分离是一件如同久了茶叶就会用完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上官鸿信一开始不懂默苍离为何如此笃信,后来懂了,生出点同病相怜的意思。这大抵也是默苍离“危险”的一部分。他命里带着飞蛾扑火的壮烈,一旦决定绝不回头,引得上官鸿信生出这样不顾一切的情感。

所以在感情里,他们谁都没有望而却步。

 

上官霓裳预计到来的日子,上官鸿信备好了客厅里的茶点,然后去打点卧室。主卧是默苍离的,次卧是他自己的,客人来了,次卧就让出来给她住,他睡在以前默苍离的卧室。他推开主卧的房门,把防尘罩揭了下来,换上新的床单与枕套,还是很多年前默苍离喜欢的颜色和图案。默苍离一个人协助刑侦大队的时候,这张床经常整夜整夜地空着,后来有了上官鸿信帮忙,反倒是另一间卧室空了下来。两个人解决完案件回来自然而然地进了一间卧室,默苍离靠在床头念一些生物学和医学的外文文献,声音低沉而磁性,上官鸿信合衣躺下安静地听着,在心动与困倦之间先行入睡。在没有案件也没有课程的少数几个假日里也会交换一个缠绵或者激烈的吻,适度而温存地放纵欢愉。默苍离的肌肤很凉,像一把坚硬如冰的锁,上官鸿信忍不住试图用身体去温暖去包覆,哪怕代价是锁住自己的后半生。默苍离嵌入他的身体,他珍而重之地将他留在自己的灵魂里。

情到浓时他也曾开口问过默苍离,能不能为他留下来?默苍离听罢却转瞬失了兴致,不言不语地停下了动作,上官鸿信立刻有了答案。亲密无间给了他可以地久天长的错觉与妄想,但那也只是错觉与妄想而已。

二十年过去他也只能如此,住在默苍离的住房,做着默苍离的工作,在每一个关联过往的瞬间虔诚地想念。上官鸿信早就可以独立又出色的解决每一个案子,化解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不用对任何人的话语指示奉若神明。

可是他没能如默苍离所愿,活成他自己。

 

门铃响了,上官霓裳站在外面。她已年逾而立,相貌与装扮却还如双十年华的亭亭少女。与上官鸿信一般无二的深红色长发在脑后梳成了一根马尾辫,两缕刘海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上来便给了上官鸿信一个大大的拥抱:“我见到默先生了,他陪我去给你选了礼物!”

礼物是羽国特有的断云石做的八音盒,上官鸿信辨认不出那是什么曲子,断云石可以变换各种各样的造型,上官鸿信笑着摇摇头:“我怎么觉得,这种礼物还是你选的,他负责点头就好了?”

“你还指望他亲自挑吗?默先生行程可满着呢,现在已经去东瀛开会了。”

上官鸿信把八音盒放到客厅的柜台上,回过头问:“家人们可都还好?”

“你还好意思问。”上官霓裳皱了皱眉,“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回去一下……”

上官鸿信还想说什么,门铃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上官霓裳看了门口一眼,回头问兄长:“你还约了别人?”

上官鸿信摇了摇头:“不知道是谁。你先去房间里避一下吧。”

 

来人是史艳文的儿子俏如来,子承父业成了现任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队长。默苍离在的时候常常帮史艳文的忙,偶尔也会提点这位当时还在读高中的少年,故而俏如来也会尊称默苍离一声先生。因为工作的原因,上官鸿信与他往来颇多,但以往有新的案子俏如来都是直接发短信或者打电话,甚少亲自登门。

“抱歉冒昧来访。”虽然已经见过多次,俏如来礼数周全,看向了茶几上摆出的茶具,微露诧异,“师兄有其他客人?”

上官鸿信点点头:“小妹来了,刚出去买点东西。”

“哦……真可惜,我还想见见她呢。”俏如来看了看玄关。

上官鸿信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俏如来一直是自律克己的翘楚,不是工作原因不会出入什么风月场所,他直觉这个后起之秀是去见了凰后,皱了皱眉:“找我有事吗?”

“是这样,我有件事情想请教默先生。但我问了很多人,都被告知,他只和师兄你联系过……”俏如来抬起眼睛,“能帮我联系到他吗?如果可以,让他打我的电话。”

“他应该在去东瀛的路上,算算时间,应该已经降落了吧。我会给他发个邮件,但不保证他会马上看到。”上官鸿信转过身准备去书房,看俏如来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有别的事情吗?”

俏如来环顾了一下四周:“我能进去书房看一看吗?”

上官鸿信略微迟疑,随即点头道:“可以。”

 

书房与默苍离在的时候相比添置了太多的书籍,大概是整间公寓最有时代气息的地方了。因着默苍离与上官鸿信的专业,书架上都有大半是生物学、医学、心理学相关书籍,抽屉里的文件夹分门别类地收着很多外文的医学论文和外文书籍个别章节的复印件,还有中原各大图书馆的借书证。最上层的那一排,属于凰后写的每一本关于他和默苍离的畅销小说,从《羽国志异》开始,按照出版年份顺序排列。

上官鸿信打开书桌上的电脑给默苍离发邮件,俏如来征得同意之后,开始翻阅书架上的书籍和论文。

“这系列小说我也都拜读过,真是精彩。”俏如来自然说的是凰后的畅销小说,他又翻了翻抽屉里的文件,问上官鸿信,“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这些论文,是默先生整理的吗?他现在还关注这个领域?”

“他工作忙的时候,偶尔会让我扫描几份传送过去。”

“你们多久联系一次呢?都说些什么?”

上官鸿信抬起头来,有些不悦:“俏如来,你是在审问我吗?”

“实话说,师兄,关于默老师的离开……我有自己的一些想法。”俏如来靠着书橱,“我问过了父亲和凰后女士,现在,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上官鸿信看着他,没有回答。

“默先生给你写过信、发过邮件、打过电话,你何以确定,那就是他本人?”

“……”

“为何他从不联系其他人?为何其他人试图联系他都的不到回音?”

“……”

“他是不是对你的现状了解得和你一样详细?甚至知晓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事情?”

“……”

“为什么默先生没有传来一张照片一段视频图像?这对现代技术来说并不难,不是吗?”

“……”

“有谁亲眼见过他本人吗?”

一直沉默以对的上官鸿信终于开口回了一句:“有。我的小妹。”

“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吗?”

“她就在——”上官鸿信快步走到当初的默苍离房间门口,敲了敲紧闭的房门,“小妹,出来一下好吗?”

但没有应声,没有人开门。

俏如来看着上官鸿信,他在岁月中练就一副静若深渊的面容,焦虑与挫败是不会在这张脸谱上出现的,只是有什么从他的眼神中抽离而出,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所取代。他知道在上官鸿信的耳朵里,大概真的能听见应声,某个应他心魔而生的魂灵游荡过来,打开房门,吱呀作声。

但还是俏如来推开了房门。空气里飞舞着固态的灰尘,折射着透窗而入的阳光,撒向桌子上的钢笔和信纸,整洁的大床,以及床头柜上早已经过期的百忧解药盒。

那是治疗抑郁症的药物。而药物的主人早就不在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大概从窗户跑走了。等她回来——”

“不用再等了。”俏如来打断他,看向这位年逾不惑的师兄的目光带了些许同情,他早就去羽国查证过——二十余年前,羽国内战全面爆发,上官集团留在羽国境内的家族成员全部遇难,其中包括了上官鸿信的亲生妹妹上官霓裳。他甚至去了那个名为霓霞的墓园,斜阳向晚,芳草萋萋,那里埋葬着上官鸿信所有的亲人。

当年上官鸿信和默苍离奔赴羽国,就是想尽可能将上官鸿信的家人也一起转移到相对和平稳定的中原,但是他们没有成功。

上官霓裳活在《羽国志异》里,这也是这部小说里唯一以真名出现的人物。

俏如来走到书架旁,踮起脚尖抽出了二十年前出版的《羽国志异》。把书册放在这么难够到的位置正说明主人不会经常翻阅——既然,他已经知道那是假的。

他翻开书本的第一页,轻声读出人物简介:“霓裳公主,雁王的小妹,策天凤的情人。”

然后他抬起头:“我想,策天凤真的是有情人的,但不是已经过世的霓裳。策天凤真正的情人,或者是因为愧疚,或者是因为纪念,或者是为了掩盖……把自己的身份嫁接到了这个已经去世的角色身上。”

俏如来无奈地笑了笑:“是你。师兄,他真正的情人是你。而你见到的那个‘小妹’,是你为了让自己相信默苍离还活着,所幻想出的形象……她,是不是还和死去的时候一样年轻?”

他随即拿起来抽屉里的论文:“你们都对医学感兴趣,按病名分类的资料中,关于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的最多。看到这些我终于肯定了……有抑郁症的人是师尊,而精神分裂症的妄想症状,让人笃信根本不存在的事物、声音与感情,都很符合师兄你的现状。而从文章的标注来看,你的字迹,在他离开二十年之后越来越像他。我想这么多年他给你的信,也都是你自己写给自己的吧?”

“师兄,默先生他……他……”俏如来看着上官鸿信,声音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他在二十年前就死了,对吗?”

对吗?

 

有什么在耳边轰然作响,上官鸿信有些恍惚地想起久远前一个梦。

默苍离出走的时候,中原的家家户户门前都栽着几株夹竹桃,他记得这种植物是有毒的,但是花朵却圣洁得好像羽国的雪。每一扇夹竹桃后的门里仿佛都会有默苍离的身影,结果又不是。白色花瓣铺满的长路上仿佛都印着默苍离的脚印,可是他怎么也追不上。他一个人走在路上,风大得几乎要将他吹跑,他试图睁开眼睛,检视道路两旁铺天盖地令人绝望的雪白里是否有那一点青翠。这样凛冽的风根本不像是中原的春天,倒很像他失去父母小妹的那一年寒冷刺骨的羽国。

他走了很久很久,走到脚步虚浮神经麻木。一直到一个荒野,他看到他要找的人倒在一棵树下,那株树通体血红……不,那棵树很平常,就是路旁随处可见的一般的物种,是一直流出来的血刺目得让他有了幻觉……可是为什么会有血?先生明明是服毒——是周围出没的野兽啃噬了尸体吗?

记忆不断出现模糊和混乱,因为太痛苦也太久远了。他像是个迷路的孩童,茫然地对着空旷天地间唯一熟悉的物事伸出手去,手指触碰到苍白冰冷的肌肤,又不可置信地缩了回去。

他想起默苍离说:哪一天我若走了,你不许跟来。

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但他宁愿不知道。他跟随他一生,以为自己足够接近他的真心,猜得他的病情,却终究不知心病折磨他已经到了这步田地。默先生是为什么而死的?他甚至不敢去细究探寻。默苍离一再对他说,你不许跟来,你不许跟来。难道自己这般仰慕和憧憬,这般迷恋和依赖,竟然一直在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吗?

他想要的,和默苍离所期望的,一直都不同。

他跪在那个人旁边,不可抑制地大哭起来。

他问那个已经永远沉睡的人:我用尽所有的努力,竟没有让你对这个世界多一丝一毫的眷恋吗?

有雨水铺天盖地而来,冲刷了地上的血迹,他双目迷离地望着虚空,水滴跌出云层在空中发生了无数次碰撞融合,每一次都靠失去自我而膨胀自我,然后加速狂奔,无休无止。树木背阴处都生了绿苔,像是伤口结的疤。

 

然而又有另一个灵魂,对花海中的他说:这个梦是假的。

默苍离没有死,这里没有尸体,他只是去旅行。

他的灵魂一分为二,一半来模仿默苍离的字迹,接替默苍离的工作,伪造默苍离的信笺,编纂默苍离的故事,为了让自己更加笃信,他甚至相信上官霓裳也还活着。而窥探过真相的另一半被锁在更深的地方,不合时宜地苏醒,让他一次次地重温那个可怕的梦境。

现在,又有声音在对他强调那个命令:这个梦是假的,不要相信。

他竟然已经分不清,下达命令的声音,属于默苍离还是他自己。

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天之后,所有的默苍离,都是上官鸿信。

 

上官鸿信回过神来的时候,俏如来已经不在了。《羽国志异》好好地放在最上层的书架上,没有翻动的痕迹,论文与资料原封不动地摆置在抽屉里。

夜幕不知不觉地降临,他探身看了看窗外,没有下雨,没有人归来。

他关起窗,看了眼电脑打开的页面,显示的是邮件已发送的状态。应该很快就会看到了。上官鸿信想着,关上了电脑。

客厅里的茶早已经凉了。他收拾起茶具,步入收拾好的主卧,从床头柜里取出一篇二十年前的外文文献,倚在床头,把摘要念了一遍。是篇好论文,逻辑清晰,数据详实,讨论部分也都言之有物。这样的论文他现在也已经发表了好几篇了,如果可以,真想听先生念一次。

他关上灯,仿佛白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先生,晚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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