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眉

[霹雳·莲苍]烟水里

章一 不归城

 

不归城多雨无雪,位于阴阳交界之地,冥河绕城而过,河水化而凝雨,可以洗却前尘,如若想要在城中待得久些,便须对这忘却之雨避让十分。只有一位白衣僧人从不执伞却无忘却之忧,便是这城中唯一的修行者、引渡人。相传他生前乃是佛门高僧,距离圣佛之境只一步之遥,死后在此负业修行,佛号名姓已不可考,城中人俱称其为“圣尊者”。若魂魄在纵横阡陌之间迷失了方向,圣尊者便会出现,为其制作一盏独一无二的魂灯,魂灯将指引他走出苍茫天地,去往轮回,重获新生。

不归城中有黄泉巷,巷中近来新开茶馆一间,名曰听雨。老板有观测天机之能,可预知阴晴冷暖。听雨茶馆恰如其名,落雨之时开张,天阴之时歇业。不归城中时计难辨,茶馆仍以人间的时刻规律运营,辰时开业,戌时打烊。茶馆老板一位,单名一个“苍”字,人唤苍先生。茶馆还有一位管事的姑娘,姑娘姓云,苍先生是她的恩人。听雨茶馆香茗常备,雅乐待客。在这个小城,声名远播。

圣尊者姿容俊秀,苍先生风度翩翩,俱是身世成谜又来历非凡。二人过从不算甚密,交情却也不浅。对此苍先生表示,我与你们圣尊者可是过命的交情。

圣尊者淡定附和,可不是,你们苍老板嗜书如命,不小心点着了一箱书,我给泼了一盆水,就是救他的命。

说辞含混不清,也不知道他们是生前见过还是没见过。

事实便是二人在不归城初见的那日,黄泉巷大雨,圣尊者徒步修行,路过听雨茶馆,目不斜视,只是往前,却见一袭紫衫长缎携了桃花花瓣闯入眼帘,执伞的苍先生面容含笑,正挡在他前进的方向,问道:“大雨淋漓,大师何不执伞?”

圣尊者合掌回应:“执与不执,不皆是一身湿漉?”

苍先生话锋一转:“如若不执,何生何在?”

佛者举起手中长明灯火,从容应答:“如若过执,或明或灭。”

“这雨下得可厌。”苍先生温润声线与雨水一同落在石板上,“大师可否移驾内室,再与苍论道?”

佛者略微颔首,手腕一翻,长明灯火化作一串佛珠:“如此,在下叨扰。”

 

茶馆两层,一楼大堂开放待客。西北角有个台座,垂一张帘,古筝声动,雅乐盈室。相传老板有一爱琴名曰怒沧,却从不登台献艺,听雨茶馆二楼的雅座,亦只为贵宾而开。茶馆宾客眼见着苍先生把浑身湿透的圣尊者引上二楼,圣尊者虽然玷染一身,神态仍从容自若,步履所过之处殊无水迹,令人称奇。

二楼早已备下炭盆茶水,炭色已是暗红,不多时便烘干了周身水气。苍先生亲手沏茶,热淋淋的水朝青花瓷杯上几转,满室清芬茶香,氤氲了疏淡的面目。老板以礼相待,圣尊者也不推却,低首抿唇,送茶入口。

“圣尊者喝得可还习惯?”

佛者礼貌颔首,说:“老板茶艺举世无双,琴乐更让贫僧动心。”

苍持杯的指转了一转,你知那琴乐是我所奏?

圣尊者睁眼注目:“我见你为剑灵之身,茶室内却不见一柄宝剑。剑灵以念御剑,贫僧猜测,你所守护的剑,大概便藏身于琴,故而才可拨弦弹曲吧?”

“圣尊者明慧,在下叹服。”苍先生话里有话,“我本以为……大师是因此想起了什么人。否则怎会过听雨茶楼而不入,莫非是嫌这琴声难以入耳?”

“先生说笑。贫僧千万奔波无暇听琴,实非刻意辜负先生美意。”圣尊者礼貌应对,“只是不免好奇,非生非死、永出轮回的剑灵之身,既然不往轮回而去,何故流连这不归之城?”

苍又烫一壶热水,反问道:“大师可登圣佛之境,又何故于此负业修行?”

圣尊者眸光轻转:“老板以琴剑绝学和绝世佳茗款待,便是为了这个答案?”

苍先生抬起目光,轻声问,那圣尊者认为,苍是为了什么?

“这便回到最初的问题了。”圣尊者端着茶杯淡然回望,“施主若有所执,可要贫僧来渡?”

“苍听说过一个传说。”苍先生指尖在瓷杯的青花纹路上辗转,“数百年前,一位高僧为了拯救凡间沦落迷途的挚友,违背天道将魂灯投入人世,引导挚友走出黑暗道。然而当挚友百年之后赴黄泉相见,他却对面不识,对那位挚友毫无印象……挚友方知失却所有记忆,永远羁留地府,便是他将魂灯投入人间的代价。”

这分明是苍先生自己的故事,圣尊者淡然接道:“而后这位挚友郁结于心,成了不入轮回非生非死的剑灵,只为了用漫长的余生重新唤醒他记忆?”

“吾曾寻访过这位高僧,只得到一个名字。”苍先生只是兀自说下去,“高僧生前法号,一步莲华。”

圣尊者深情无悲无喜:“与吾面目相似?”

苍先生诚实回答:“不知。约莫是铸剑跳炉时烧坏了脑子,吾已将一步莲华之面目遗忘。”

“不完整的故事无意义。”圣尊者现出手中佛珠,化出方才那盏莲花座魂灯,推到苍的跟前,“将赴轮回之人,若无魂灯,即使是我,沐忘却之雨亦寸步难行。先生,你该是认错人了。”

苍低眉不语,圣尊者便出言宽慰:“我确不知一步莲华是谁,亦不知你们关系为何。但江湖两忘,因果俱销。他若曾为你甘受此劫,定不希望你对此念念不忘、困守一生。”

“我……”苍看了那盏魂灯一眼,略微沉吟一刻便道,“好,我不找他。”

“先生……倒是难得豁达。”圣尊者从未渡化过如此配合的人,反而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苍先生将那盏魂灯推了回去,唇角浮上一丝笑意,很是有风流书生的模样:“大师排解,苍获益匪浅。圣尊者若有空,可以常来舍下听琴吗?”

“……”所以刚才那个漏洞百出的故事都是编来撩他的?

 

章二 听雨楼

 

圣尊者猜对了一半。

那日不是雨天,茶馆歇业。天气好的时候鲜少有人迷路,圣尊者亦最清闲。不归城素来是一座死城,生人不近,游魂往来。城中仅有的生灵,草木虫鱼而已,因为城区毕竟阴气深重,基本风景萧条,近日却枯井涌泉、草木逢春,枯木都开出桃花——比如听雨茶馆门前那一株。

圣尊者久不见人间繁华,又疑惑这成景之因,不由停下来多看了一会儿,风吹过时花瓣婆娑,落了他一身一肩。久不见这欣欣可爱之景,圣尊者摘了金边兜帽,抬手去接,见到“听雨茶馆”四字牌匾几不可查地顿了一顿,使了个术法将花瓣藏到袖里走远了。

茶馆二楼临街的窗被支了起来,苍先生倚着窗框,安静地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片刻,四个字在喉口转过一遍,终究没能开口,只能听见花瓣簌簌而下,天地静谧无声。

 

苍先生想圣尊者约莫是对他有什么误会和心结,才会过门不入,逼得他主动去请,一应坦承了身份和目的,两人才有了交情。圣尊者的居处距离黄泉巷有一段距离,不时去城郊的千竹林削木取材制灯,只有巡城时会路过茶馆。云姑娘和苍先生在阳间便结识,也是除了圣尊者之外唯一晓得苍先生真实身份的人,圣尊者某日路过时被她看见,便会被喊住说,我们先生请大师上去坐坐。

圣尊者抬头望了望二楼的灯火:“你们先生在做什么?”

姑娘转身去备茶,说,许是在清点茶钱吧。

圣尊者也不急着上去,只和姑娘说话:“不会打扰你们?”

姑娘笑笑说,先生不喜闲杂人等打扰,可大师是不一样的。

圣尊者笑笑不置可否,只伸手拦下她上楼的动作,接过要送上楼去的托盘,低声说了一句,深夜叨扰,让吾来吧。

苍在二楼的书房里写字,就在当初与圣尊者交谈的茶室隔壁,一笔一划,专注非常。他身形修长瘦削,安静下来不似锋芒毕露的剑灵,倒像是青山隐逸的文人墨客。圣尊者内力不凡,脚步很轻,苍把这一卷写完,才察觉门外站了一个人,慌忙起身:“失礼,一时入神,叫大师久等。”

圣尊者把茶放在桌案:“既然放弃找人,为何不出城?”

苍先生挑眉:“不归城岂是想走就走?”

圣尊者不语,苍先生是剑灵,来去此间只能自黄泉之门而入,此门一年一开,他要走,也要等将近一年之后。

苍先生又补了一句:“阴气重的地方适合剑灵修炼。圣尊者莫赶我了罢。”

圣尊者指着那一叠书册,玩笑道:“你们剑灵靠吃书修炼?”

“把见闻记下来是好习惯,”苍先生稍整笔墨,合上书册,补了一句,“如若遗忘,也不至一无所有。”

圣尊者端起一杯茶递过:“旧盏不添新叶活水,如何得品佳茗新味?先生身有道骨,虽未履仙道,当也知太上忘情。”

苍先生也不回避:“莲华好友为阻魔祸牺牲,人间数度干戈苍亦未置身事外。此生经历太多别离,不讳言生死,也无强求之意。剑灵之躯成于天命尽处,只是那段时间吾记忆全失,而后虽然渐渐记起生平过往……”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下去,“……关于他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

“因果有定,或许是你们缘分已尽。”

“万圣岩死伤殆尽,玄宗亦人丁飘零,诸多典籍付之一炬,他与我结识之时并肩战友都已成泉下枯骨。所幸当年一步莲华舍魂灯救吾之事,仍有二三故人能可佐证。可惜他们与吾相识于一步莲华辞世之后,过往种种,皆不可考。”苍先生自嘲一笑,“就当只是好奇罢。”

“吾也好奇。”圣尊者低头看手中瓷杯,“——不归城众生淋的是忘却之雨,饮的也该是忘川的水。听雨茶楼的茶水如何能如此纯粹?”

苍先生也为圣尊者斟上一壶茶:“缘由告诉圣尊者无妨,然而苍毕竟是生意人——圣尊者可愿以魂灯的秘密来交换?”

圣尊者端茶细品,抬手说请。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苍先生娓娓道来,“我读不归城志,冥河水有忘却之效,是因阴灵罪业累积。阴气最弱之地,即是水源最净之处。不归城中既无生魂,只能依靠草木生灵来净化水源。故而茶馆用的水与茶叶,皆是无雨之日,苍亲自去不归城郊外的山地里采集,再经由十几道工序,把水中扰人记忆的秽物降到最低,纵然忘却之效还有残留,一二百年之内也可忽略不计了。”

圣尊者似有所悟,却又缓缓摇头:“如何去得净呢?”

苍先生却神情坚定:“魂灯在瓢泼大雨之中,不也长明不灭,水火不侵?”

“魂灯灯芯取自魂灵生前最美好的回忆。本就是他进入轮回之前,最后忘怀的事。”

苍先生轻声接道:“故而若失去魂灯——”

“等同失去回忆,放弃轮回。”

“此法无解?”

圣尊者安静摇头:“至少,吾不知。”

苍先生望着圣尊者手中的魂灯变作的佛珠,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期,而后疲惫地摇了摇头,换了个话题道:“明日天气尚好,圣尊者有何安排?”

“去见一个故人。”圣尊者起身相邀,“先生一起么?”

 

章三 桃花障

 

说天气尚好,不过是不下雨而已。苍先生随圣尊者出城的时候,空气有劫灰飘扬,颜色清冷,恰似飘絮染野、雪落大地。人间换过无数朝代,干戈却从未止歇,横死刀兵的人尸身不全,魂魄残缺,根本无法以人形进入城,只能化作这万点劫灰洇染苍穹。幸运者被阴风吹向轮回归处,不幸者徘徊于溅血之地再无下文。

圣尊者行道千竹林中便停步,似是等待着什么,苍广袖一挥,化出琴案与古琴,在烽火劫灰中席地而坐:“让苍送他们一程。”

弦动声响,声若哀泉,是为送葬之音。漫天劫灰如有所感,竟似禽鸟列队成行,往赴幽冥之途。圣尊者端坐在一旁听琴。劫灰扰心,如他这般可阅记忆之人,更易跌入因缘红尘,苍先生知他不会运功抵御,就如不在连日阴雨中撑伞,便暗暗在琴弦上蕴了真气,叫劫灰不得近身。

他说,我曾为同修与战友收殓,葬于高山之巅,墓碑题名聊以祭奠。

可是终有人长眠不在青冢,有人音断无可凭传。

圣尊者安静地听着,良久开口道:“他既是高僧,死后或有舍利结下。你去佛门寺庙中寻访,或许可以找见存放他舍利的高塔。”

“何以不归城中为何不见佛寺,不闻香火?”

圣尊者脸上竟现出一丝温和的笑意:“你我相识这段时日,你可见我念过佛号、拜过佛像?”

苍按弦难掩惊异:“圣尊者你……”

圣尊者合掌念了一句佛偈:“如来无为身,自性本来净;客尘虚妄染,本来自性空。”

苍先生笑了一声,君为如来我为客。

圣尊者摇摇头:“吾是说,天下无佛,天下皆佛。”

“圣尊者有魂灯引路,自非圣佛无情。”苍先生一瞬惊喜,又觉是自己会错了意,低声又问,“……那大师与苍可是一样……”

圣尊者却不答了,他在想别的事。他未曾睁眼,抬头却似端视这参天竹木。不归城草木逢春,枯木开花,这该是吉兆,却令他心头不安——说起来听雨茶馆门前那株竟是桃树,他生前最喜爱桃花,只是与悠长岁月相比,桃花谢得太快了……

可这城郊原本都是竹林,怎么也开了这一树桃花?

那染野劫灰不知何时变作了桃花纷纷落了一地,花堆中埋着一把剑,映出一张面目模糊的脸。那人踩着一树桃花花瓣走过来说:“你拳打得如何了,我们比一场罢?谁输了,下次就换谁偷跑下山。”

他回道:“你有天命,吾有罪孽,怎还能如此轻松自在?”

那个人又道:“罪孽能消,天命有尽,到时候你我两人做了红尘布衣身,还可以浪迹天涯,你念经,我算命,正也是一双——”

苍先生见圣尊者无言,只当他是出神,连唤了几声圣尊者皆是不应,才觉人已陷入沉睡,手中握着的魂灯闪闪烁烁,似有所应。苍先生挨着他坐下,握住他的手,说你何时才肯应我,一步莲华……

 

一步莲华?为何还有人这样叫他,这又是谁呢?

眼前人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算了,你与我比怕是要放水,不如舞剑与你看吧。”

他说:“自古琴剑知音高山流水,你一个人把琴剑两项都占了,还要我做什么?”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可这样也很好,人人皆能听你弹琴舞剑,他日我若先你而去,你也不会太孤单。

“我的第一把剑还是你送的呢,白虹乃师尊所传,将来我若不用,终究要把它传给有缘人。你送我的这把剑我却是要带入黄土,与我同生共死。若是来生有缘与你相见,你看到它,或许就会记起我了。”

他说,莲华,那时候你还会记得我吗?

于是他便舞起剑来,流光飞舞,利刃旋花,婆娑落瓣,那是极其风流俊雅的人,合该立身于翩翩云端。

可桃花障目,压得他心头更重。

 

圣尊者猛然醒转,冷汗湿透了僧袍,仿佛走火入魔一遭,胡乱抓住了什么,回过神来才发现拉着苍先生的手。他无暇计较,面色却凝重起来:“吾早该想到,草木逢春……并非吉兆。”

苍先生脸色一变:“什么?”

圣尊者豁然起身,魂灯摇晃一下,又变作佛珠:“草木复生是水流异布,我早该想到……不归城又一次天劫将至了。”

苍开过天眼预测天机,未曾见有什么了不得的灾祸,又知圣尊者从不以此为玩笑,“有什么是苍可以做的?”

“不归城本就会有风火水三劫。风火二劫皆以安然度过,想来如今是最后一难了。只是天劫近前,吾须闭关修炼,无暇引渡众人。劳烦苍先生回去之后嘱咐居民不得擅自外出。若是初来不久居无定所的游魂,就劳烦听雨茶馆收留。”圣尊者若有所思,补了一句,“……你也务必珍重。”

不归城志对前两次劫数皆有记载,苍先生知晓圣尊者护城近千年,功力与经验皆非外来之客所能及,只是他仍旧不放心:“你执意一人应劫?”

“先生若在我的位置上,当会做出的同样的选择。”圣尊者应道,“吾于此地修行,除却引渡世人,亦要维护天道。城内游魂不惧再死,然而天劫却可影响魂灵转生,吾若置之不理,如何对得起这如来不毁之身?”

如来不毁之身……是了,所以他不畏忘却之雨,能入无边业火,可挡风刃刮骨。千百年来佛门高僧只有一步莲华修炼而成如来不毁之身,苍先生想,是因为一切酷刑你生前皆尽受过,死后再入凶险之境方得安然无恙。

偏生圣尊者的态度总是于心尖之上若即若离,种种因果似透非透。他想问你出神之时神态温柔,可是梦到了谁。你与我说圣佛非佛,又想与我说什么?

然而圣尊者心性,纵然有所觉察,该也更挂心全城安危。

也罢。话语擒在口中徘徊,圣尊者双掌合十:“时间到了。”

苍先生这才想起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来这千竹林中拜访一个人。

似有感应一般,竹林深处有风卷地而来,一霎草木伏偃,风铃之声错动。转眼林中换了一重天地,现了一处布置清幽的茅庐,屋前石牌上书“千竹坞”三字。天色悄然换了,外边还是阴天,竹林内却彤云收拢,无端飘雨。

苍但凡出门,必然测算天机,不归城的落雨放晴,从无落空,这雨下得突然,只是豆大雨珠兜头落下时,圣尊者的伞刚好撑到了苍先生的头顶。

“吾要一人进去。”圣尊者将伞柄递到给苍的掌心,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执伞处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对他温和又歉然一笑,“抱歉,劳烦好友等候。”

 

章四 天不孤

 

圣尊者踏雨而入。不多时屋外绵绵细雨便成了银絮飞雪,不染青丝、不沾衣袖而过,想是主人应了圣尊者的请求,没有为难陪同而来的苍先生。苍收起圣尊者给他的黑伞,在千竹坞外围绕了一圈,最后择了一处静坐冥思。

圣尊者并未对他提过千竹坞之主,他却已判断出了主人的身份。此地环境优雅,足见心思细腻。而空中阳气灵动,与不归城的气息格外不同,这说明茅屋住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近日并非黄泉之门开启日期,这位主人却能在不归城中来去自如,要么与不归城有极深的渊源,要么,与不归城之主关系匪浅。

不归城志记载,不归城乃上古死神所建,遵循死神所定的运转规则。不归城名曰不归,魂魄来此有去无回,生人连黄泉之门都难近,要进出此城,必须要有死神信物——然而死神于阴阳两界都销声匿迹已久,现今唯有一缕意识存余维系不归城运转。

那茅屋里的灯亮了许久,也不知他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苍先生不想干坐着,取了剑便在竹林里舞起来,剑风带起千竹落叶绕身飞舞,光华盈目。他行走江湖之事曾挂对名剑“白虹”“明玥”,退隐之后俱已赠予道门后辈,手中这把,是他成名之前私人所藏,而后舍却六道轮回、融骨重铸,也正是为此剑——

“真是一柄完美的剑。”

这话说得巧了。苍收式停剑,转头去看,说话的人与圣尊者站在一起,朱红深衣,长发迤逦,手执着执伞,雌雄莫辨,风情万种,那投来的目光,颇有清寒透彻之意。

苍先生听见了,欠身一礼:“想来医者便是死神之眼的拥有者,苍幸会。”

不归城志对死神信物亦有记载,死神之眼可看透一切武功兵器的命门死角,也足以穿越一切阴阳界。

红衣妩媚的医者娇笑一声:“公子多礼,医邪天不孤幸会了。”

医邪天不孤,原来是他。苍先生久闻大名却不曾谋面——相传这位医者医术超绝,能可起死回生,素有“死神天敌”之美誉——死神天敌,确实是与死神“关系匪浅”。

“就不知我这位好友身患何疾,让医者费心这许久?”

天不孤朱唇轻勾,把目光移向圣尊者:“不过前来告知,死神已死。”

苍先生没有见过这位神祇,自然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为何人死了都爱留下一双眼。一步莲华的魂灯也是他眼睛的样子,如来大悲,清圣庄严……可是除却那日不归城初见,他确然没有再见过圣尊者睁开双眸,让他再去确认一遍那双眼是否还如当初一般干净明澈。

“不归城历劫之事你们皆知,天不孤帮不上忙,马上就走。”天不孤盈盈一笑,往圣尊者处一瞥,“圣尊者,不送送么?”

话本传奇里总有红粉佳人对得道高僧依依不舍,苍先生只笑着想,圣尊者与他该是很久才见一回面,否则有这等姿色的朋友,怎从不听闻他有桃色流言?圣尊者只是礼数周全地欠身辞行:“请。”

天不孤长袖一挥,人与茅屋干脆地消失在竹林深处,四周天地复归自然,徒留落落人声:“公子,再会了。”

 

那日归来已经很晚,圣尊者对交谈内容并无多言。之后不归城开始连日落雨。圣尊者闭关修行以应天劫,还在居所外设了法阵不准外人踏入,阵中留声切切叮嘱大家紧闭房门,不可外出。苍先生无心弹琴写书,只能站在屋檐下,瞧着一帘雨幕挂天接地,劈头盖脸气势万钧,然后忆起在千竹坞外,圣尊者捏准时机撑过来的那一柄伞。

客人们议论纷纷,说这回天劫,怕是冥河水灾呢。

天劫将至,饶是圣尊者经验丰富修为高深,不归城内仍不免人心惶惶。苍先生大堂里与客人们讲那不归城志,不归城会有三次风火水三劫,前两次均被修为深厚的圣尊者从容化解,居民只消足不出户,静静等天劫过去便是。

他说圣尊者生前乃是得道高僧,刀山火海都下过,魔祸兵燹皆平过,七佛灭罪莲华圣功可令风云色变。他记忆刚复,说起一步莲华生平事迹滔滔不绝,看客半信半疑,感念苍先生收留之恩,也不多言。

云姑娘说,其实天劫无甚可惧,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记忆全失从头来过。

只是冥河水的厉害之处在于使人失忆,若落水久了,怕是连魂灯都要熄灭——

苍先生听到此处脸色一变,一霎千万前景从脑海里飘过。这才想起红衣医者的面貌他也觉得熟悉,莫不是也是失落记忆里的一块?江湖规矩,神棍讲话只说一半,余下一半端看听者有心无心。他想起天不孤临走前笑意宛然,却眉目凉薄,说,圣尊者,不送送么?

脑中忽有惊雷炸响,那句话竟是说给他听的,要他去送圣尊者一程么?

他取了雨具就要出门,云姑娘慌忙拦下说万万不可,雨势甚大,雨水沾身就会让人失却记忆,您忘了么?您现在去找圣尊者,他也不会见呀——

苍先生心下愈发不安,只是机械地应道,放心,我不是去找他。

 

天不孤与他的千竹坞果然回到了原处。外头是惊雷阵阵大雨倾盆,千竹坞却微风徐徐、雨雪不侵。美丽妖娆红衣医者端坐其中,看了眼冒雨寻访的来客,起身相迎,竟是等候已久的模样:“公子,别来无恙。”

“你上回既暗示我回来找你,那便开门见山。圣……一步莲华与你说了什么?”

“说他的天劫。”来自人间的医者朱唇轻启,“当年他与死神约定,修行期间,要助不归城度过三劫。而你将魂灯转赠于他之后,圣尊者此身亦添一劫,恰与这次的水劫同应。”

天不孤语调陡然一转,恰似风雪入耳:“圣尊者之劫,不在天灾人祸而在故人相见。”

“他之魂灯已为了救你遗落人间,无法重归于身。现在所用,是你三百年前所赠。你因失去魂灯记忆全失,却又因重新接触魂灯而记忆回溯。但你可知,记忆重归于你,灯芯熄灭,魂灯于他将形同虚设。他多见你一回,命魂便损耗一分,你没发觉么?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死神之眼眸光转利,凉薄至极:“他来我这,不为求医,却是问死。”

 

章五 引魂灯

 

暴雨绵延不休。

圣尊者立身圣尊者立于城墙之上,千丈水墙之前,施一记莲华圣功,圣光把城池笼罩在金色光芒之内,巨浪汹涌而来,堪堪停在了不归城边境,再不能往前一步。

不归城水脉与冥河相通,埋在纵横阡陌之下,冥河水灾,不归城首当其冲,当务之急,是要查清水灾缘由。

他便如此步入了巨浪中央。

魂灯受损,他已目不能视。因为常年闭着双目,就连苍先生也没有察觉。然而这对他感受水流变化判断水灾情况却是无碍。一入巨浪,圣尊者已有了八分把握。不归城经过前两次天灾,地脉受损,水脉亦受波及,而冥河与阳界相思海相通,这次天劫乃是因为冥河水脉受损引起相思海海水倒灌。若置之不理,不消几日,整座城池也会沦为海底城。

解决也不难,把那几处漩涡用法阵封印了就是——难的只是维持这段过程之中魂灯不灭。

圣尊者佛珠轻转,迅速找得到了第一个缺口。佛门封印之下,巨浪仍未平息,证明还有其他的缺口。

冥河水底的黑暗无边无际,古往今来过入轮回者,一世记忆皆被冥河之水洗净,有功德者来世得报,而被洗涤的罪业便汇集于此。潜入水中,无异于受这所有罪业加身,哪怕是涓涓细流也是刮骨之痛。他补到第四个缺口的时候失去了嗅觉,第五个的时候失去了触觉,犹如当年修行第八业时七窍尽封五感全失。

修行第八业……约莫是,自己还是一步莲华时的事吧。

可惜生死抉择就总在久别重逢之后赫然到来。他这回也就能见得他几面,不知道过往是否也是这样来去匆匆。

他那日路过听雨茶馆便有所觉察,来的是一个剑灵,能成剑灵者,皆是命中带煞、一生孤独,而后数次路过而不入,原也是出自趋利避害的本能。后来他们相见,苍与他说起那个故事,他有些羡慕那故事里的自己,义无反顾剐一身肝胆相赠。他在昏黄灯光下亲眼看着陌生的剑灵殷切的一双眼,有一瞬想说若你觉得我是他,那就是吧。

可他想不起作为一步莲华的过往。双目失明便是劫数来临,千竹林里心魔相扰也是异兆——魂灯与他命数相连,此行或许一去不回。他问天不孤,若我身死魂灭,怎么把魂灯交还于他?

美丽的医者一脸无奈:魂灯若能还,当初他何必把自己的魂灯让给你?圣尊者,你怎么就不为自己算计一下怎么活下来?只要让他记忆全失,灯芯归位——

他说:“因果循环自我而始,由我而终。不归城此劫之后已不需要圣尊者。”

医者哭笑不得:“一步莲华,你可记得当年你投出魂灯时说出的话?你根本是舍不得。”

那自然是舍不得的,他还没有怎么想起过往来,人情怎能越欠越多。佛家慈悲为怀,断无可能伤害他人来惜命。

 

他行于水路犹如受刑,亦计算着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如果缺口在十个以内,那他还是可以撑过去,今次水灾所耗低于预计,或者尚有余力——

水路忽然开了,剑气由内而外将浪潮一分为二,露出泥泞裸露的河床,异常涡流不见,河面重归平静。他目不见物,灵识却能感应到潮汐深处走来一个人,提剑携琴,道服被冥河水浇透紧裹在身。长剑在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身上无伤,却是将倒未倒——冥河之水乃罪业汇集之处,常人来此,无异于以肉体凡胎下刀山火海,剑灵无肉体可灭,所有的创伤皆加于意识。

圣尊者一瞬明白怎么回事,他上前去接住倒下的人形,双臂接住苍的身躯之时,苍眉头紧锁,欲要说什么,却先咳了几口水。

“还好……不太晚。”苍有些虚弱地对他一笑,“剩下的封印,我……替你完成了。”

浪潮平息,天仍有雨。

“本是吾之天劫。”圣尊者眼睫染尘,揽了苍的身体迅速跳出冥河中心,“冥河之水乃罪业汇集之处,不仅损你修行,亦会洗去最珍视的记忆,你这样……又是何苦?”

“送出之物,断无理由收回。”像在说魂灯,又不仅仅是魂灯。剑灵提着一口气,怕睡过去再也想不起这一切,一只手臂挂在圣尊者脖子上,另一只手握住圣尊者的掌间魂灯化作的佛珠,脸颊贴在耳边,却是有些歉然的语气:“只是抱歉,这次是我先忘记你……”

被剑灵手指握住的佛珠霎时光华大作,圣尊者脑中如有惊雷炸响,千万回忆江海逆流,而后五感回归、魂灯重燃。圣尊者闭着眼,恍惚忆起数百年前他跪在青灯古佛大殿之前:“一步莲华妄动凡念、干涉天律,愿自逐佛门、不入轮回,只愿魂灯投世救他一命。此后江湖两忘,再无瓜葛。”

江湖两忘,再无瓜葛?说得温柔狠绝又一厢情愿。可他怕苍顾念知己情深挂心人情亏欠,也怕那一点断舍离不了的妄念。不归城内曾有佛寺,虽然人烟稀少,然而因为城内众人感念一步莲华的恩情,也算香火鼎盛。而那日之后,梵钟声止,香火不存。昔日大日殿住持赤足提衣,从城门走到城郊山顶佛塔,一步三拜,不为超度,只为救赎。此后便失了双目,也不记前尘。

他不知时光暗换百年,红尘道上未相见,千竹坞裹在死神幻境的重重薄雾之中,紫衣剑灵已换下道服,疏淡眉目依旧,凛然剑意依旧,只是三尺秋水在手,竹影之中横剑在膝,面对那位赫赫有名的死神天敌:“当年我与死神交易,吾以玄宗秘法与一己之命成就这把无瑕之剑。一命换一命,吾成剑灵之日,便是约定兑现之时,只求医者以吾魂灯予他双目复明、重入六道轮回。”

“魂灯送出便不可收回,一步莲华已不记得你。你若执意如此,也将不记得他。六弦之首,你可想清楚了?”

剑灵语声坚定:“无怨无悔。”

他没说投炉重铸的那把剑就是少时一步莲华所赠,苍即为剑灵,当依此剑而存。纵然两忘烟水,命数注定纠缠不清。

 

章六 烟水里

 

冥河水灾前一日,同样的人相对,却是不同心境。

苍先生拱手作别:“此劫我替他应下,一步莲华命不该绝。”

天不孤望着苍决然远去的身影,在身后忍不住补了一句,公子,千百年来,吾只做成这一例魂灯相予的生意。除却赠予者须得非生非死不入轮回,受赠者也当与你同心连命。你的魂灯能在他手中长明至今,这证明,当日你之于他,正如他之于你……

死神天敌送走茶馆老板,回到屋内查看那盏妖异的烛火,墨悬神针一挑,将苍先生的一缕头发燃尽:“死神,赌局终究是我赢了。他们纵然顺应天道,却不会为彼此认命。莫要以为你死了,便可不履行诺言啊。”

天不孤叹了一口气,此事过后,因果俱消,生机在彼此手里,可莫要令我失望……

 

苍现在的样子很有些狼狈,虽然没有魂飞魄散之虞,形象也不算好看——发冠歪歪斜斜地挂在头发上,双唇毫无血色,像甫经过一场惨烈的大战。听雨茶馆不方便回去,一步莲华只有先把他带去自己的居所。经由放着各种灯具的小作坊到了干净得朴素的内室,他想起在不归城初见,是他踏雨而来满身淋漓,现在却换作苍被浇了一身,他替苍擦去身上的水珠时不由分神去想,当初的自己落在他眼里,也是这个模样吗?

苍的眼神始终安静而温和,又或者是因为失去了说话的力气,一步莲华替他拆去发冠的时候撞上视线,苍的嘴角不由弯起了一个弧度。

“笑什么。”

“从未见你神情这么难看过。”

一步莲华也笑,心情却未见轻松:“是从未见,还是不记得?”

苍低头将他的手为他梳理的手按下来压在心口:“未来之事,何必多想。”

“可明日……一步莲华便要面对另一个苍。”

大雨在周身留下的凉意还没有散去,剑灵吸了一口凉气,一步莲华便拥住他坐在窗边听雨,才想起自己全身亦是湿透,运功蒸干了水滴,元灵之身有了足以依靠的暖意,反让意识失了一分清醒。

“这雨……吾已经听腻了。”苍的声音很低,握住一步莲华的手压在心口。一步莲华把手从苍的掌中抽出,把滑落的淡茶色发丝别到耳后,苍抬起眼回望他,水光潋滟的眼眸中多了一丝笑意,双唇将启未启,一步莲华俯下便吻了上去。

还有什么犹豫的理由吗。两个人在世上的时间绵长悠远到看着周遭一切都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可是能够留给彼此的光阴短得仿佛都只有一瞬,他们可以亲近到相濡以沫,更多的时候却是相忘于江湖,如果连遗忘之前最后的相处时光都用理智剥夺,那岂不是太残忍了。

外头的雨又大了起来,屋内的人交缠愈紧。情事之中苍一向顺从,热情地回应着每一下侵入,只始终不肯转身,任由痛苦与快意相伴而生,仿佛不知疲倦的样子。一步莲华在颠簸中停下来,问他可还承受得住。苍抬手抚上一步莲华被汗水模糊的面部轮廓,声音几不可闻,却还是入了心。

——你最好刻在我骨血里,让我千山万水忘不得,我便千刀万剐皆受得。

——这样……我下回寻你,也不用这般辛苦曲折。

一步莲华吻他的唇角,想两个修行高深的人竟要对情欲妥协,去排解无能为力的难过,生生把情事做出了舍生忘死的决然。可是他无暇去思考其他解法,只能在梦魇来到之前,共同沉沦于这片黑暗。

 

一个夜晚终究太短,道不尽过往悲欢,填不满一世遗憾。苍游离在梦境边缘,潮水退却,风停雨歇,河山万古,沧海桑田。他孑然一身独对天地,不知身从何来要往何去。忽而有一人白衣曳地,雪发三千,月光之中持灯前行,走到他跟前。那人额头有梵字,足音落处生出青色莲华,眼睛是落霞秋水,明明装扮得清圣庄严,他却感到人间烟火扑面。那感觉很熟悉,可他想不起是谁。

那人说,天涯路远,江湖凶险,我送你一把剑。

他仰头看他,问,为什么?

那人递过三尺秋水,拉上兜帽,起身回头:关河万里行路绝,男儿到死心如铁。我先行一步,愿你今后能走得无挂无牵。

可人生在世,贪嗔痴念,怎有可能无挂无牵?

他忽而觉得心有戚戚,他想自己是失落了过往,手掌按上剑柄上的莲花纹路,鼓起勇气追上去抓住他的僧衣,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把你的名字用剑刻下来,心心念念不会忘却,这样我去哪里,都不是一身孤孑。

那人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苍又补上一句:……你去哪里,也都会有人想念。

白衣佛者低头,指腹贴着脸颊的弧度摩挲过他的肌肤,苍颤了一下却没有抗拒,佛者却只是对他微微一笑,旋即转身远去,披星戴月的身影渐渐融入烟水茫茫,像是要走到时间的罅隙里去。他没有回答苍问题,只留下一句,天光尽处,碧落黄泉。

那该是他们会再度相遇的地方吧?

 

于是他一路向前,走到天光伊始之处,而后倏然梦醒。窗外雨声已歇,室内看不清天光颜色,那把剑触手可及,莲花纹路的触感与记忆重叠,而梦中少年的自己遇见的白衣佛者近在咫尺,手指如莲花合拢,眼眸温柔如星,一盏魂灯放在枕边,烛火翩然摇曳。

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

 

-END-

 

叶清眉

201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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