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眉

[金光·默废]鸿哀

默苍离行冠礼之年,墨家钜子将他领进了黑水城。黑水城地理位置机密,即便是和鲁家交好的墨家,门人亦多不知其确切所在。

得入黑水城,便代表掌握墨家最高机密,墨家弟子数人,钜子只带了这么一个徒弟,其意不言自明。

默苍离,废苍生,一个墨家独秀,一个鲁家奇才,想必是墨鲁两家今后战略合作的关键人物,自然而然地,默苍离跟随师父暂住在黑水城的那段时日,和废苍生混得相当熟。

只是废苍生更有个优等生的样子,安安分分地在破窑研究各种图纸,潜心锻造不闻窗外事,而默苍离这个传闻中敢和师尊对质敢把师弟骂哭的这位墨家高材生,却特别喜欢往黑水城外边跑——按他自己的说法,黑水城的藏书三天就被他看完了,他要自个儿跑出去买新的。

出黑水城是个技术活,这里不是农家大院,翻墙爬树是没用的,鲁家机关术造的出口每次位置各不相同,还加以各种巧妙隐蔽,窗台盆栽,临屋水井,岩石列阵,哪处都有可能是解开机关的关键。墨鲁先祖在机关术上就多所切磋,传承至今,墨家弟子虽然已不用亲自督工制作,仍是将机关术作为一项基本技能修习,设计解破合该精通——于是乎废字流的老师父抱着七分历练三分看戏的心态,把加强出口隐秘的任务交给了废苍生。

废字流乃鲁家铸术支脉,所学向来以铸造冶炼未注,而机关匠巧他只当做旁门左道有所涉猎,算不得各中行家,师尊却撂下这么一个任务给他,明言目标就是难倒默苍离,废苍生眼皮一跳,暗叹流年不利。

结果就是,默苍离最多用半天的时间侦查推理,然后就畅通无阻地出门去了。

「那棵树树皮上沾了铁屑,这是只有破窑才有的东西,下次别露出这样的破绽。」

「这回是不是真换了干净靴子才去改造机关?出口周围都是陌生的脚印,目标太明显。」

「你怕我误触了错误机关受致命伤害,留了足够的余地,却露出了破绽。」

「你的智商要困住我有点困难,术业有专攻,也不是很丢脸,不如回去专心铸剑冶炼,别费心思在旁门左道。」

而面对如此毒舌的废苍生竟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认了输:「说的是,我,还是专心打铁。」

——才怪。

 

废字流自古而来的傲气于骨血深种,怎可能轻易认败服输。这日他想出了点子,自觉精妙非常,定能教默苍离穷思竭虑。便不顾夜色已深,出了门往出口处跑,却看见墨家钜子的房门灯火摇曳,暂住于此的墨家师徒二人竟是还未歇下。

鬼使神差般的,废苍生蹑手蹑脚的跑到窗下,偷听了起来。

默苍离的声音和平时不同,仿若浸透血水:「没有其他方法?」

屋内静谧无声,但废苍生知道钜子已经给出答复。

「为什么?」

「诛魔之利,杀师血继。墨者千年,向来如此。为师不会是唯一的牺牲者,将来的你,也将这样死于你的徒儿之手。今日为师将这一切秘密告知于你,愿不愿承担这血业罪孽,由你自己决定。你尚有时间,可以再考虑一些时日。」

废苍生这里猛然一惊,方知自己撞破了一个大秘密——严格说来不能算是秘密,只是为了确保墨家传承受到不必要的干扰,鲁家的传人知晓墨家这种残酷的传承仪式,向来是比仪式执行之日要晚一些。

他觉得自己应该离开,却发现身体竟一动不能动。

「不用。」默苍离的回答来得很快,声音像是压抑了什么,又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复补上了一句,发出的音节恢复了平时惯有的冷静,「弟子愿意。」

诛魔之利,杀师血继。

数代墨者前赴后继,血继传承,所为的是一柄废字流铸造的未完成的护世之兵,一口残缺易折的半成品。

废苍生忽然觉得心口闷得厉害,一瞬间只觉天地间雷音阵阵,轰隆隆充满了整个世界。

 

轰隆隆……

默苍离再次来到黑水城的时候正巧也是这样,无雨的日子中蓦然响起一声惊雷,闪电从窗格里透出一室惨淡的微光,熔炉中有零星的火苗溅出,落在四下,寂寥无声。

打下手的伙计恭谨来报,新任墨家钜子到来。

新任……那么就是,传承已经完成。

数月以前,人魔通道扭曲,魔世封印松动,第二次灵魔大战爆发。战事来得突然,修罗帝国精锐全出,人世明面上仅有灵界一力抵抗,幸有墨家传人于幕后暗助,以止戈流击败魔之右手,墨家钜子更于战中牺牲,灵界方能在面对魔世压倒性的战力优势前惨胜作结。

这一场战事,见者几稀,记载零落。一如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墨家先人的付出一般,墨家于灵魔大战之中种种牺牲,青史卷上不留一言。前任墨家钜子的鲜血连同真相一起埋入泥土,唯有这位挑起渡世大任的年轻传人,和那柄承载千岁枯荣的墨狂见证。

那个人仍是一袭青衫冷冽,布纹上的花沾了血,诡艳不可方物。而他的脸色却是苍白如纸,眼神寂灭如死,一身浓重的血腥味带着地狱般的幽凉寒冷,和破窑永不停息的炉火热度格格不入,惹得废苍生隆起的眉头锁得更紧。

「吾启动不了真阵,你可知道原因?」新任钜子开门见山,能让这位算无遗策的墨家传人伤重至此的,唯有人力不可测算的天运。若非如此,灵界不至几尽全军覆没。

「不知。」废苍生不欲多言。那日之后废苍生当真潜心铸剑不涉其他,性情因着少与人接触而变得喜怒无常少言寡语,让人越发不敢亲近。

「无妨,吾会找一个能开启真阵的传人。」默苍离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口吻间却难掩疲惫,想是灵魔大战中消耗过多,「墨狂损伤,请你修复。」他将那柄青铜长剑丢出,便拂袖而去,脚步犹是踉跄,掷出长剑时却用力精准,正好入地三分。

剑胆破碎,剑身易形,暗纹中血迹未干,若非亲眼见证过神兵开锋止戈开阵时光映斗牛的无双风华,几乎想象不到墨狂原本的模样。灵魔大战战事之惨烈,牺牲之巨大,远超废苍生的想象,然而默苍离只字未提,他也无从过问。

 

默苍离重伤初愈,便离了黑水城。墨家弟子游历九界是传统,默苍离行踪飘忽不定,废苍生早已习惯,只在休息间隙,听闻某处战乱频繁百姓流离,某处内斗不断生灵涂炭,冷笑一声「那些地方肯定有那个人。」

但他所经历一切都与废苍生无关,废字流所专注者,唯护世之兵而已。

初见时那一段天真的插曲已遥远如同上个世纪,也无从考证那是不是二人的师尊处心积虑想要拉近墨鲁两家关系的小把戏。他成了墨家钜子,他仍是鲁家传人,他染了一身血腥戾气不散,他接手千年基业梦枕刀兵。

废苍生觉得自己大抵是讨厌默苍离的,讨厌他的机诡满腹,讨厌他的目中无人,讨厌他算计之后眸色沉沉,讨厌他牺牲之后的语声淡淡。

更讨厌他总能在最后达成他的目的,让人无从指责他的牺牲无谓他的选择错误。

这么理智超卓薄情寡义的人,一定能活得比前任钜子更长更久。

一个武人,一个智者,毫无理由互相理解互相欣赏。可以是同党,却不能是朋友。

就因为是同党,这份厌恶愈发理所当然、肆无忌惮。

就好像他毫无保留地厌恶着无法铸造完整的护世之兵的自己。

 

又一年过去,废苍生踏入琉璃树地界,墨鲁既是同党,彼此熟知根据地也是自然。他来送还修复的墨狂青锋与默苍离先前订做的机关,眼角余光扫过那满树摇曳的血色琉璃,语带讥讽:「这次你又牺牲了多少人?」

墨家钜子舌灿珠莲,人尽皆知。纵有千般道理,也会被他驳得哑口无言——至少年少时废苍生与他数次交锋,从未占得上风。然而面对这样的质问,而默苍离却从不发一言辩解,只静静听风送琉璃,叶叶声声。

「清明将至,你也不怕百鬼夜哭。」

默苍离依然没有回应,轮廓不辨喜怒,不论废苍生见他多少次,这人的眉宇间都没有江湖剑客该有的战意豪情或者烁烁激荡的风发意气,从来都是这样沉着理智,情绪不会受人左右,冰冷得好像一个精确计算的机关,老成得让他对他的厌恶不由更深一分。

「找到可以开启真阵的传人了吗?」

默苍离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反问道:「护世之兵完成了吗?」

废苍生一腔累积的怒气被这句话问得卸了干净:「没有。」

「吾也没有。」默苍离低头,兀自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镜面,神情不可捉摸,「但是快了。」

 

墨家钜子更换过很多姓名,默苍离是最后一个。

默苍离,默苍离,废苍生听到这个名字后轻笑,你也知道苍生流离,因为墨,因为你?

默苍离接任钜子之位廿载有余,起这个名字,也是下了决心,钜子重任交接之时。

难为他费心寻找了二十年,终于找到了有资格杀死他的人。

 

他说:「我在的地方,就有战祸。无论是哪里,羽国、中原,或者是……」

而他说:「鲁家机关匠造之术,当中也有废物。」                                                  

他排策布计,给自己冠上阴谋家的污名。史册中言:罪魁祸首默苍离篡权夺位,野心无限,利用好友,欺骗徒儿,杀业难数,罪无可恕,其徒俏如来大义灭亲,悬其首于天擎峡。

废字流因无法铸出护世之兵而改废为姓,自置废物之地,时人多谓天下第一铸自贬太过太狠,殊不知不墨家传人的自贬自罪,比之废字流,有过之无不及。

口是心非,冷僻孤傲,原来他们相像的地方不止这一点。

废苍生看着默苍离的死讯,心中叹了一句。

他的墨家钜子之路,始于魔世之乱,终于魔世之乱。

 

苍离、苍离,其实流离的,何止是苍生呢。

 

名锋自恨不成材,可笑龙渊浊世开。

百炼千锤终朽败,苍生几度作鸿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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