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眉

[霹雳·莲苍]昨日死

【1】


时令已经入夏,处在高山之上的天波浩渺白日里落了点雨,夜晚空气中仍有湿意。苍从自己房间里踱步出来,往几米之外的客房遥遥望了一眼,只裹了一袭就寝时所着的单衣,往崖边的烟波亭中去了。

天波浩渺还叫天波浩渺,然而所临不是怒江,所处不在怒山。烟波亭虽仍是视野最为开阔之处,往日的六弦之首也久不曾在这里烹茶抚琴。相同的唯有清朗月色,照一湾浩瀚江水。

“睡不着么?”温润嗓音自身后响起,一步莲华不知何时步出寝卧,双足并未趿履,手上倒拿着一件单衣。

苍摇头解释道:“心疾犯了而已。”

道魔大战过去已有十数年。当年他以自身根基强开上古封魔之阵,虽然功成,难免遭到阵法反噬,而后伤势虽愈,仍留下了心疾。初时夜夜惊梦,他以医药疗养辅以道门心法相引,仍偶有梦魇相扰。

一步莲华为他披上单衣,就在石凳上坐下:“又梦见道魔大战的事?”

“准确地说,”苍伸手扶住额头,“……是梦见你死的那一天。”


【2】


一步莲华死的时候下了很大的雪。

魔物祸世,天地阴阳失序,晨昏颠倒,四季时令也混乱,苍也不清楚那时候是否当是严冬,只记得茫茫四野一片洁白,如同那人身上袈裟圣洁庄重,就像一场无声无息的葬礼。

一步莲华独自前往异度魔界赴恶体的战约。苍得知消息之时在另一处战场分身乏术,只能为他匆忙算了一卦,魔界在西,西行大凶。他一时寒意侵身,心痛难当,失手打翻了命盘,呕出一口心血。看到白雪间那一点艳红后他反而冷静下来凝神细思,圣尊者行事思虑周全,纵然身往无间,也不会不留退路。他为自己也算了一卦,西行虽然不宜,却有起死回生之机。

不到绝处,便有机缘。

不久之后,西方天空佛气乍现,圣尊者败亡的消息传来,双眼置于天魔像之上。一代佛首身死,正道军心大乱,本已是强弩之末的万圣岩被魔界士兵屠杀满门,只有摩诃戒者被及时赶到的正道援军救下。六弦之首望着佛光方位若有所思,随即对一页书辞行,说圣尊者有遗局未成,我须往西边一趟,方不辜负好友牺牲。

——能助得好友完成遗计最好,若是不能……

苍没有说下去,道魔大战牵扯无数生灵,可以死,不可败,他是,一步莲华也是。


他凭一道灵识,只身潜入那座燃着火焰遍地骨血的魔界城池。三千修罗道阡陌纵横,佛光却不往其中任何一条而去,而是指向一处秘地,内有上古时佛道先祖以禁法设下的封魔之阵,魔力难以破坏,只能强行封闭。正是因为有一步莲华的佛血与圣光开道,这条通路才得以重新开启。

他阅读封魔阵开启之法,却不慎被魔神残留灵识所擒。圣尊者曾经教化的魔人却起了作用,魔界内部兄弟阋墙、师徒反目。里应外合之下,苍成功脱逃,带回一步莲华的双目,又寻回肉身,重回秘地,将封魔法阵完成,旷日持久的道魔大战于焉终结。

传闻六弦之首因功力过度耗损退隐江湖,与战好友皆心照不宣对其生死缄口不提。六弦之首之名从道魔大战终结起便绝迹江湖,昔日天波浩渺荒草萋萋,不见人迹。

或者远离江湖纷争的唯一方法,便是在传闻中死去。


【3】


一步莲华醒过来的时候,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功力全失,面目与之前无二,额间的梵字却不见。他睁开眼后,对上一双明若秋水的眼,听见的第一句话是,你……可记得我是谁?

他看见的是一双入世的眼,藏着脉脉山川与瀚海深情,那不是超然出尘的六弦之首该有的目光,但它千丝万缕地照进来时,仍能翻涌出春江水满。

然而他不能言语,只能眨眨眼,露出温柔笑意。苍报以了然一笑,安下了心。

苍陪他打坐,坐了三日三夜,对他说,你若心系红尘,就暂居此处好生休养;你若退隐江湖,天波浩渺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他能开口说话后问苍,人间如何?

干戈止息,海晏河清。

故人如何?

生者安然,逝者安息。

你如何?

苍缄口不语,良久才道,吾已非六弦之首。

这话里有很多重意思,一步莲华渐渐都明白过来。他之复生不易,虽然早将元灵寄于莲华冰晶,布下诛魔计欲在七佛灭罪降魔阵中元灵重生,与恶体拼个玉石俱焚,却因为苍重启封魔之阵,恶体与异度魔界同归六天之界,莲华冰晶没有用上,就辗转交到了苍之手中。他死前肉身焚毁,本无重生之机,但因为修有紫莲华之身,生前流下的悲喜佛子泪可以制成疗伤圣品紫莲华圣露,恰好可以用来修复肉体。苍数度奔波,才等来莲华冰晶上的元灵重归,有了这一幕重逢。

万圣岩已毁,天波浩渺迁离原址,苍是念旧的人,选了另一个临江山头的风水宝地,山崖之下烟波浩渺,倒也不负此名。冬天山头积雪,气象万千,景象更似云层之上的万圣岩。后山是玄宗五弦的墓,小园中有一处瑶池,内设莲花禅坐,绝似万圣岩的菩提天池。里里外外,也真像是出世仙人结庐之境。

可他说好友你护世一生,终于也活成了尘世中人。


一步莲华能够行动如常之后,苍和他一起下了回山,两人都换了便衣装束。苍给一步莲华挑了件带兜帽的衣服,遮盖住如雪长发,说你须发尽白,脸还这么年轻,该引来路人侧目。

一步莲华看着苍鬓边青丝染雪,略微一怔,问,你吾相识多久了?

嗯……一两百年了罢,要不是没了根基,也是百岁老妖了。

已经有这么久了么。

算来数甲子里,两人各有天命,独自经历的事总比一起经历的多上许多,每次见面总有新故事,而后分头各向前程。记忆里两个人总是万事压身,还多半不是好事,玄宗内乱,善恶分体,然后便是道魔大战。可与他结交始终欢喜,没有什么能改变。一步莲华笑道,初来道境,只觉与你一见如故,可惜佛道有别,未尝想有朝一日能与你终老。

苍一本正经道,过几年真的会老,趁现在体力尚好,多下山走走吧。


苦境大地多灾多难,人民反而生来顽强,灾后重建格外高效。苍和一步莲华在天波浩渺休养的这些年月,新建起的城镇已经发展得像模像样。走到要投宿的客栈,一步莲华朝柜台远远望了一眼,对苍说你去登记吧,那老掌柜怕是认得我呢,天现泪阳的时候,我来过他的村子。

老掌柜的脸上沟壑纵横,眼神不好,腿脚也受过伤,并没看见一步莲华。招呼苍的是他的二儿子,刚成了家,接了生意,算盘拨得劈啪作响。老人家沏一壶茶,在大堂里和过客念叨着道魔大战期间的陈年旧事。

“以前万圣岩有位白发高僧……”

一步莲华听到开头,就急忙拉着刚刚登记好房间的苍上楼了。


说是海晏河清,可谁也难保天下太平。苦境的人习惯了羁旅漂泊,就算是定居之处,城郊也多是茅草屋,城镇里的木制房屋简约抗震,这样下一次浩劫从天而降时,也随时能走。

只有一个地方建得大张旗鼓,修缮得金碧辉煌,占据着城镇之中最热闹繁华的大好地段,生意红火兴隆,比魔祸降世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笑蓬莱。

苍上一次到这里救白雪飘时,笑蓬莱还是一片废墟。那时这里是异度魔界的入口,多年来被魔气所侵,荒废了很多年。魔祸平定之后,这里迅速恢复了歌舞升平的模样,隔着一里都能闻见从那敞开门扉里流泻出来的脂粉香气。门口倚着位风情万种的女子,红衣华冠,身材高挑,唇角上扬,一只手捏着一杆烟枪,噙着笑容招呼着来客。苍这样的武者很轻易便看出女子是带着功夫的,烟枪里藏着暗器。

这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当年笑蓬莱的两大红牌色无极与倾君怜皆是武艺双绝。笑蓬莱是销金窟,风情风流风骨一个不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故而被魔界选作据点派卧底渗透。大战结束之后,有人重金买下了这块地盘,张灯结彩,重新开张,看中的就是笑蓬莱这块老招牌。苍对这种地方没有什么兴趣,看着匾额上笑蓬莱的大字旁的大红花朵却出了神。

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一步莲华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既不避讳也不流连,却是暗里拉了拉苍的袖子问道,是不是想起云染了?

赤云染是玄宗六弦里唯一的女弟子,也是苍最疼爱的师妹,当年接了苍委派的任务来过此地。时过境迁,红颜已化枯骨,只有三弦道心逼退魔君的话本传奇还在坊间流传。苍有些不好意思,真是,她挺不喜欢这个地方的……

一步莲华也抬头看那牌匾,说此地历经劫难,却愈发生意兴隆,你可知为何?

苍说,战争旷日持久,普通百姓便觉得金银皆是身外物,珍惜当下才最要紧罢。

浩劫会让人改变,红尘中人皆难以幸免。

苍眉目含笑,好友勘破红尘,心也变了吗?

自然。一步莲华回答得很快,笑蓬莱很热闹,隔着墙都能听见莺声燕语靡靡之音,他拉着苍匆匆而过,声音埋没在这些俗世声浪之中。

毕竟,吾只剩下你了啊……


【4】


夏日天亮得早,一步莲华起床后将客栈二楼的窗板支起来,临街的商铺已经都开了,小贩们沿街叫卖。他刚要出门,就见到苍已经站在门外,往他手里塞了个散发着香味的物事,隔了层纸袋,仍能感受到内里的滚烫温度。

“吃早饭罢。”

一步莲华打开来看了看,是烤红薯,一时兴起扯了个话头:“好友可知,为何万圣岩要建在云层之上?”

苍摇摇头,一步莲华解释道:“于高处烹煮,食材难熟,食物皆难以下咽,弟子们便会自觉禁食修行。”

“……”

这话有点婉拒进餐的意思。佛门原不兴辟谷,然而万圣言独树一帜,一步莲华修行时受过十部大刑,不吃东西这件事反而显得无足轻重。但苍显然并不打算放弃:“你身子刚复,修行之事大可暂缓。好容易下山一回,合该体验一番不一样的人生……”

道门认为五谷皆是浊气,苍前半生也是辟谷惯了的,对美食的心得比一步莲华丰富不了多少,只不过在封云山的时候时常看到门派内的小弟子用扫起来的落叶生火烤红薯,被责罚也在所不惜,苍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应该算是人间一等美味,才值得众师弟这般屡教不改前赴后继。

一步莲华从善如流地剥开红薯的表皮咬了一口,香甜气味在口齿间流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这个真的不错,不如在天波浩渺也种上……

苍笑道,圣尊者想要退隐之后改行种地?

一步莲华撕下一瓣红薯肉塞进苍的嘴里道,只种不吃,修身养性。


天波浩渺就他们两个人,物事需要亲自采买。银钱虽然暂时不愁,总不能坐吃山空,苍带了好些丹房里的珍贵药材和山上的茶叶来卖。两个人又去了成衣铺子定做衣服,去书肆里买了医书琴谱。路过茶馆时朝里面望一眼,说书先生拍一声惊堂木,讲一段故事。这个年月坊间流传的话本还都是道魔大战时期的英雄传奇以及充满看客美好想象的儿女情长,数百年的连天战火与乱世烽烟变茶余饭后的一段闲话,说书人与听书人不知其中二位英雄人物正从门前走过,泯然人迹之中。

他们去城郊的湖泊泛舟,湖光山色自是没有在天波浩渺望见的浩瀚深远,但是贵在热闹,望得见人间烟火,红尘缤纷。六月湖里莲花开得正盛,苍掬了一捧湖水,忽然问道,如果能选择,你想葬在什么地方?

一步莲华转头看苍,你觉得呢?

苍接下去说,我那时想过,如果你回不来,把你的衣冠冢立在哪里。你是佛尊,转世也会成清净莲花,身成青山,血浇沃土,眼为晴日,泪成风雨。我这么做是多此一举。但圣尊者普渡众生,总有一处令你心悦自在罢。

佛家最高葬礼是塔葬。高僧圆寂,火化后结出舍利供奉于佛塔之上。但说要吾选嘛……

一步莲华眨了眨眼:“最令吾轻松自在之处,便是好友身边啊。”

苍也笑了,干脆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我们葬在一起,怕是不合礼法罢?

一步莲华侧头一想,双掌合十认真道,那吾只得还俗,方不辜负好友美意了。


【5】


摩诃戒者退隐的寺庙位于深山老林,远离尘嚣,幸免于战火侵扰,除了他之外只有三五僧侣。因为山路尚未修成,没有点武学根基的人不好上山,即使是在香火最旺的夏日,来上香的香客也是寥寥。

故而当他见到两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在寺庙中上香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圣……圣尊者,你活着?”

一步莲华早已不是如来不毁之身,徒步走到这座深山寺庙里有些吃力,可是他与苍寻访多时,才打听到摩诃戒者的归处,自然一定要亲自前往。

一步莲华摇摇头:“万圣岩不在,就没有圣尊者。是吾之过,未能保全诸位同修。”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是为万圣岩之宿命,圣尊者不用挂怀。”

三个人在寺庙里小聚,不可避免地说起过去。摩诃戒者为万圣岩的僧侣们在寺庙里立了牌位,一步莲华上了三炷香,独自念了许久的经文,回来后表情有些微妙,说好像听到善法天子在骂回来了也不说一声,知道大家多担心你吗?

苍略微一笑道,是他的风格。

两个人共同的朋友里,善法天子是最早走的。提起话头便收不住,这场战争里他们失去的人太多,如若为他们每人放一盏河灯,怕是可以放满整条怒江,光照几夜不灭。摩诃戒者亲见万圣岩覆灭,说起当时的场景,气氛不免又沉重下来。案上的苦茶热了又冷,最后还是摩诃戒者说,逝者已入轮回,圣尊者死局计成,又重获新生,该当欢喜才是。

对,该当欢喜。苍应和了一句,与一步莲华相视一笑,饮尽了杯中苦茶。

圣尊者之名号,离了万圣岩便无意义。但就算圣尊者死了,一步莲华还活着。


他们在寺庙中坐了半日便走了,下山的路也都是土道,两个人一齐走着,许多地方要互相拉着手才好越过去。

“你上来时,挺担心你会留在这里出家。”

“戒者倒是真希望我留下来。可一步莲华已是一介平民,既已无力庇佑苍生,便何苦牵累故人。”

苍闻言而笑,那你不怕牵累我?

一步莲华反问,方才是谁担心吾会留下?

他说心中有佛,身处何处皆是一样。天波浩渺又何尝不能打坐参禅……其实心中亦知自己不经轮回复生,不受削发十戒,是因心系三千红尘,纵然仍循佛理、信佛道,恐怕也再难以渡尽苍生。

那何妨只渡一人。


【6】


苍有心疾这回事,细究起来并非全然因为道魔大战根基损毁,他不欲告知一步莲华,然而朝夕相处终究是漏了底。一步莲华五感敏锐,数次察觉他夜不能寐之后表示要把天波浩渺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包揽下来。

当然看到他差点把锅底烧穿、把药草煎糊、把茶沏得太浓的时候,苍觉得还是有必要表示一下异议。

“梦魇惊扰而已,不碍事。”

“至少让吾陪你就寝。”

“……什么?”苍以为自己听错了。

“吾陪你就寝。”一步莲华又坚定地重复了一次。

“……好。”

苍十分佩服一步莲华能把听起来暧昧的话语说得理直气壮大义凛然,让他觉得不答应自己就不是人。

于是两个人开始了同榻而眠盖上被子纯聊天的生活。苍夜里被噩梦惊扰时,一步莲华会拉住他的手给他灌输真气——当然这于症状无益——之后便安静地抱着他唤苍的名字。彼时苍还在睡梦中挣扎于荆棘丛林和遍地尸骸之中,然后循着声音的源头一路奔逃,再在冷汗与喘息中醒过来。

一步莲华抱着他,这是两个人迄今为止最亲密的动作。苍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感情,情愫初生之时他为此问过先知,斗过心魔,而后与自我和解。玄宗天命尽时,他如愿得见莲华重生,方可满心装着这个人。凡间爱恋欲随情生,灵肉难分,只不过他与一步莲华过惯了清心寡欲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相敬如宾,因为缺漏了那个环节,友谊与爱意更加难以区分起来。

他以为,本来就不需要分清。

在以后相守的无数时光里,一步莲华不会离开他,苍在他怀中醒来时想,确信这点就够。


一步莲华到底是聪慧的,对于煮饭煎药沏茶这些事一回生二回熟,就算技术仍不及苍精纯,维生也是够了。至于洗衣打水劈柴这些,本来就是佛家弟子的强项。苍的心疾在药物和安神香的调理下好了一些,便把一步莲华赶回自己房间——毕竟一步莲华为了能适应此地环境,也要以肉体凡胎重新参悟佛家心法,与人睡在一处总是影响修行。

更有些怯懦与坚持心照不宣,不用启齿。


【7】


苍漫无边际地回忆到这里,另一位主角已经在身边端详了有好一阵了,仿佛看穿他心事一般轻声问了一句:“你是到今天才梦见我,还是梦见过我很多次?”

苍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一步莲华则仍然冷静地追问:“你之心疾,究竟从何而来?”

一步莲华早已察觉,以他们之默契,宣之于口就会追问到底。苍叹了口气,终于坦白:“走火入魔。”

“为什么?”

“修仙最不能沾染之物。”

玄宗历代弦首皆修仙术,而修仙最忌沾染情欲。苍为开阵已毁仙人根基,为重塑莲华肉身又失几成功力,功体大损、心绪不定之时动情,最易走火入魔。他早查阅过玄宗古籍,梦魇之症虽然有法可解,但要除根,须从诱因入手——他之境况,唯有断情绝欲。

如他这般与倾心之人朝夕相对,自然是不行的。

一步莲华心下了然,沉吟良久,咬唇道:“好,明日吾就离开。”

意料之中的反应,苍苦笑道:“好友未免将苍之心意看得轻了。”

一步莲华面色不变,声音更沉:“这是你瞒我之因?”

“易地而处,好友当作何抉择?”苍抬头,声音清湛,如若金石坠地,“当初好友舍己护世,独往终途,为何不将计划事先说与苍知晓?”

一步莲华怔在原地,自他醒转之日起,苍不曾问过当日之事,连他自己都几乎忘却。莲华舍愿,不曾惧怕。烽火当空,舍小取大。可若舍去的这一人是自己至亲至爱,谁又能平心静气地对待?他之抉择自有明证,何况对面是如此相似的灵魂。

“你不愿我为难。”苍声音轻柔婉转,“我也不愿。”


“苍求仁得仁,无怨无悔。好友不用自责,也不用为吾可惜。”苍转过身,在石桌上化出怒沧琴,“过往之事,让吾弹一曲向好友赔罪吧。”

他仍是唤他好友,与百年来同样。苍有许久不曾在一步莲华面前弹琴了。怒沧琴是乐器,也是兵器,兵器随身,便代表江湖未曾止戈。更重要的是,抚琴最需心静,心不静则琴乱,一步莲华听琴数年,纵然不识乐理,也早能窥知琴心。

一步莲华像从前一样坐在听琴的位置,记忆便如琴声一般流泻出来。以前他有难解心绪,从万圣岩溜出来找他,苍总是彻夜不眠,只是这般与他抚琴谈心。苍弹琴的时候脸上淡泊,眼睛里藏着星火,指端有江海浪漫,又有风雨城池。万圣岩事务繁忙,一步莲华要在天亮前回去,彼时皆有重责在肩,高山流水知肝胆,人生别易会常难。

现在却是不同了,天波浩渺新址的景色很好,即使是在夜里,也能看见一望无垠的江水与明月。空气温润饱满,草木欣欣温柔,一步莲华赤裸着双脚也只是感受到温温软软消磨皮肉的滋味。退去杀伐之气的琴声仍如初见时清越。他想起百岁之前的封云山,他见到一个意气风发背剑携琴的少年,年少老成的温润眉眼,暖如骄阳的和煦笑容,对他说,好友,你来啦。

他想,就是这个人了。


“好友若肯原谅吾的话,”苍的指节在怒沧琴上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一步莲华起身给他拢了拢身上的单衣,沉声道:“一起吧。”

苍露出了些许诧异的神情,一步莲华没有给他思考的空隙,就着这个姿势俯下身来在他双唇上轻轻触了一下。然后在苍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人拉回了自己的卧房。


那个夜晚苍再也没有犯过心疾。

……因为一夜没合眼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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