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眉

[霹雳·苍莲]风露

苍和一步莲华的高中是F省最好的学校。作为一所非常崇尚精英教育理念的高中,在广大初三学生还在为中考焦头烂额的时候,校方已把取得免试入学资格的保送生集中到一起开始培训了。培训的内容是让保送生提前了解校园构造和学生守则,熟悉一下校园文化,旁听一两节竞赛课程,帮助布置秋季的迎新工作,以及策划和参与迎新晚会。按学校的惯例,在高一第一学期的期中之前,新班级的班委都由保送生担任。

苍和一步莲华被分到一个临时宿舍。他们刚好分别是保送生里名字最短和名字最长的人,在签到表上非常突出。一步莲华白发如雪分外惹眼,眉间还有一个天生的胎记,弯成一个奇特形状,因为相貌斯文肤色白净,雪发和胎记反而为那张脸更添几分俊逸秀美。苍报到的时候,正听到一步莲华和老师解释那一头雪发是天生如此,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遗传病,并不需要特别照顾,苍在心里暗笑,但看一步莲华神色严肃,也就克制住了。排在前面的人个子不高,站立的时候却很挺拔,平和柔软的线条里又透着股坚毅,伏下身去签字的时候露出手腕上的佛珠,光泽温润,一如其人。

那时起他就知道一步莲华是有信仰的人,有一点可寄托的精神力量,便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一步莲华的字很好看,有藏有露。苍比他高半个头,一边看一边念:“一步莲华。”

一步莲华转过身来,苍友好地对他微笑:“你的舍友,苍。请多关照。”

一步莲华琉璃色的眼瞳晶莹剔透,没有锐气,虽有一丝淡淡的疏离,但仍是很有礼貌地向他问好,看苍的行李多,还问他是否需要帮忙。

苍也笑着说不用,宿舍就在一楼。心想刚才他眼睛里的疏离,莫非是错觉?

于是一步莲华等他报到完了一起去宿舍。一步莲华东西少,他是F市本地人,结束了就可以回家再拿第一次落下的,苍的家也在F市,但不在市区,离这里要更远些,所以一次把东西带足了,培训结束后就借住在市区的亲戚家,行李寄存在学校,开学再回来搬新宿舍。一步莲华先收拾完了就帮忙打扫卫生,收拾宿舍的过程中随便聊聊是哪里人,怎么保送进来的,对学校和老师的印象如何等等。一步莲华取得免试入学资格是因为数学竞赛获奖,苍是因为科创大赛得了金牌,能参加这所学校保送生培训的都是学习又好又有才情的人。

第一天除了报到之外就没有事情了,到了午饭点的时候苍问了一句:“莲华,你是不是不吃肉啊?”

一步莲华愣了愣,点了点头。

“那去二楼吃自选餐吧。吃完后一起逛逛校园怎么样?”

懂得表现温柔体贴的人很多,但鲜少有如苍这样细致到第一次见面就将用餐时长和作息时间调到与对方完全一致的。一步莲华家中有晚辈,故而习惯了照顾他人,头次遇见比自己还会照顾人的同学,不由得多看了苍几眼。

然后他们去学生超市买了块面包,去人工池塘边喂鱼。因为迎新,工作人员打开了喷雾器,人工假山烟雾缭绕,宛如仙境一般。苍和一步莲华到台阶上坐下看鱼,红色白色的鲤鱼游到岸边来索食,苍身前的鱼还要更多一点。

是值得亲近与信任的人,连鱼都喜欢,以后一定会有更多朋友。一步莲华这么想着。他与苍皆有着沉稳亲和与善解人意的外表,但初次见面他就很敏锐地察觉到他们的不同——他所有的与人为善都带着社交礼仪的周到与疏离,而苍却是第一次见面便毫不设防地打算与他交心,苍一定在任何时候都会有许多朋友,而他不轻易打开心门,朋友只需二三,若是交心,必定知心。


培训快要进入尾声的时候,苍生了场小病。苍有择席的毛病,故而自一开始他睡眠就不太好,换了新环境还有些水土不服,发了场低烧,吃饭也没什么胃口。他也没有想去看病,横竖两个星期的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苍病了,一步莲华自然是一个人去吃饭,顺便为他带点清淡的晚餐,又给他买了两盒药。

苍看着药盒有些奇怪:“你哪儿买的?” 校医院现在还没开始上班。

“后面的学生街的药店里有。翻个墙就到了。”

“翻……翻墙?!”

他们宿舍楼后面就是围墙,外面是热闹非凡的学生街,即使在假期,超市、网吧、药店也照常营业,学校在这里留了道侧门,但据说因为改了建筑规划,又把门封死了。一道深黑色铁门高得瘆人,常年不开,夜晚还会有保安巡逻。校规明令禁止翻墙出校园的,如果被抓到会被开白条处分,白条若不能用义工工时抵消,还会影响毕业。苍从小就是本分惯了的人,纵然有一米八的身高,也没有想过去冒这个风险。

一步莲华却以为苍惊异是在怀疑他能不能翻越三米多高的围墙:“我以前是武术队队长……”

看着他瘦弱白净的样子,苍受到了双重惊吓。

“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实在要出去,和老师说一声也成啊?”

“会麻烦别人的事,你会主动开口吗?”一步莲华给苍倒了杯开水,“我了解你,所以先斩后奏了。没有被人发现,你大可放心。”

药都已经买来了,苍顺势作了一揖:“想不到大师这般好身手。佩服佩服。”

“家中有个调皮的小弟,不肯做作业的时候老是和我玩躲迷藏,要抓他时练出来的。”

“我也有两个弟弟妹妹……”

苍的父母远在海外,五个弟弟妹妹除了较小的三个跟着父母,剩下两个属外婆和他这个当大哥的照顾得最多,虽然外国的教育更加自由,然而高学历的父母坚持高中之前的教育必须在国内完成。一步莲华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离婚了,虽然弟弟跟父亲,他跟母亲,但一直就读于同一所学校。

“你弟弟也会考我们学校吗?”

“嗯,我和他说这所学校社团很多,可以帮他实现梦想。他很聪明,只要他想来,一定是考得上的。”一步莲华的语气不乏骄傲,“你以后打算出国去找父母吗?”

“嗯,父母在外面,孩子不出意外都要出国的。我打算去学医。”

那时他们才谈及彼此的家庭,然后便越说越多。一步莲华这一趟来去,白衬衫上有铁栏杆的灰屑,清冷的油漆味与潮湿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一步莲华脱掉了拿去洗。苍知道一步莲华有一点洁癖,所以他做卫生总是非常认真细致,很难想象看起来这么文静又爱干净的人为了自己翻越那么高的围墙的样子。

他由衷欢喜。


培训结束的时候一步莲华问苍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家。苍说已经约了亲戚,不用麻烦,有机会一定去拜访令堂。可惜到高中结束都没有兑现。

高一开学了,重新分班,苍在三班,一步莲华在八班,都是班长,教室隔了一层楼,寝室也离得挺远。迎新晚会苍要跟着民乐队一起表演,而一步莲华是主持人,排练的时间多是各忙各的,一步莲华和漂亮高挑的女主持串词,而苍要给民乐队调音和指挥,只有彩排和正式演出的时候有机会看到对方。十六个班级随机分成四个组,体育课是四个班级一起上,可是仿佛避讳三八两个数字碰在一起一样,三班和八班永远不能分在一组里。

连比赛都很难遇见。三班文艺骨干多,艺术类比赛总能独占鳌头,体育类比赛却回回倒数。而八班有一堆体育特长生,校运会上金牌拿到手软,一碰到健美操比赛、合唱比赛这样的活动就自动放弃。苍和一步莲华作为班长从未站上过同一个领奖台,也没有同时出现在任何一张颁奖典礼的合影之中。

他们甚至不在一个社团,一步莲华去了校武术队,苍去了古琴社。苍体育选修选了武术,校武术队的人基本都修的这个,有机会就去让一步莲华指点他几招。周四和周六是奥林匹克竞赛班的上课时间,有数学、物理、化学、生物、计算机五个,每个人最多参加两个班,苍以后要出国学医,就选了相关性最高的生物和化学,一步莲华选了老特长数学,而生物则是为了和苍一起听课才选的。

住校生周日到周四的六点半到九点半有晚自习,宿舍楼里还有夜读室开到十二点,高一没有高考的压力,学生们更愿意把课余时间放在课外活动上,会在工作日光顾图书馆的人不多。苍和一步莲华倒是经常来借书,一楼是理科类,二楼是文科类,两个人文理双全,什么书都看,却也因为到不同的楼层借书而不常碰面。好在每本图书的最后一页会有借书卡,上面按时间顺序写着借阅人的名字,一个人只能借一个月,苍和一步莲华两个人的名字轮流出现在几本已经绝版的竞赛书籍后面的借书卡上,一长一短,宛如诗句。

经过两个学期的洗礼,生物竞赛班已经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的人,期末安排了一场摸底考,卷子是去年的省赛题,一步莲华和苍并列第一。


高一下学期,校武术队参加省里的比赛,苍一个人去看了,事先没有告诉一步莲华。比赛在市区的省体育馆举行,离建在郊区大学城的学校挺远的。场馆很大,学校的队伍穿着统一的制服,他一眼就认出了一步莲华,第一排靠左,站如松行如风,若是生在古代,一定是宗师高人。

说是去看比赛,其实就是去看他而已。

校武术队的表演非常完美,今年拿了冠军。上台领奖的是队长,高二的一位学长,马上要卸任了。一步莲华入队不到一年,还没有资格代表全队上台领奖,可是苍知道队长的位置迟早是他的。

他拿起手机和一步莲华发短信,祝贺的客套话发完,又写上我有点后悔没有和你一起参加,要是今天是我和你一起站在这个赛场上……

他摇摇头,又把短信删了,最后终究没有告诉一步莲华他来看比赛的事。观众台那么大,他在上面就和蚂蚁一样渺小,一步莲华必然是看不见的。心中的遗憾告诉了他又能怎样呢?他以前没有练过武术,上了高中才学的体育选修,期中期末考都是班级第一,老师笑说他根骨奇佳,没去武术队真是可惜,那时候校武术队已经集训了很久,古琴社即将和其他音乐类社团合并成音乐社,苍作为第一任社长也责无旁贷。

他们注定会成为各自领域最优秀的人,只是还没有机会真正站在一起。


唯一的机会就是奥赛班了。虽然可以同时去两个班上课,但每个人只有精力参加一个比赛,高一期末要选拔去参加夏令营集训的同学,名额有限,必须认真准备。一步莲华从新学期开始就不去数学班了,苍也停掉了化学班的课,以他们的勤奋和天赋,去哪个竞赛都能取得好成绩。奥赛拿省一等奖就有保送资格,被选上省队去参加全国比赛拿了名次更是无限风光。

生物夏令营集训地点在H省,两个人跟着带队老师坐了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车轮和铁轨接触的声音非常有年代感,但是颠簸得厉害,在火车上除了聊天和睡觉基本干不了什么事。一步莲华靠着车窗睡了一会儿就被震醒,坐在旁边的苍把他的脑袋按过来,一步莲华从善如流地靠在他肩膀上继续睡。

到了住宿的旅馆才知道,夏令营为了节省开支,把标间的单人床当作双人床在用,美其名曰让学员增进感情。其实这么安排扎堆的还是本来就很要好的人。苍想都没想就应道,我和莲华睡一起。

一步莲华把牙具摆在苍的旁边:“好像又回到我们刚认识那时候了……都一年了。”

苍回答道:“才一年吗?”

严格算来相处的时光加起来远还不到一年。但感情本就不能完全用时间计量,否则又怎会有所谓的一见如故呢。

一步莲华这样想着,报以温柔的微笑。


长途跋涉太过消耗精力,第二天又要早起报到,第一个晚上大家一致决定早睡。四个人轮流洗澡,一步莲华先洗完,坐在椅子上擦头发,身子裹在白色棉布睡衣里,显出年轻而健康的轮廓,苍那个角度能看到水珠沿着颈部的线条滚下去,暖黄的灯光下肌肤好像被打上了一层柔光。一步莲华比初见时长高了,擦头发的时候喜欢闭着眼睛,显得异常专注,因此完全没有注意到苍的视线。

酷暑时节的男生宿舍,打开门看见几个光裸着上身的同学都不是稀奇事。青春期的同龄少年热血奔放、肆无忌惮,但许是因为家庭的原因,他和一步莲华却似跨越了这段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岁,一直都稳重自持规矩得体,即使在私人空间里也一律会穿戴整齐才出浴室。此刻他突然遗憾,两度室友,他都没见过一步莲华……

胡思乱想什么啊……苍在心里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另外一个室友洗完了,苍逃也似地躲进了浴室,把自己藏在弥漫的水雾之中。

互相强调了下第二天的日程之后就关灯躺下了,一步莲华平躺在他的身边,平静的呼吸声就在苍耳边渐渐深下去,显然不久就睡着了。苍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也打算睡了,可他习惯右侧卧位,转过身去就会看见一步莲华的睡颜。

他忽然害怕去看那张已熟识极的脸,僵着身子不知如何应对。旅馆的床躺两个高中生绰绰有余,可是苍还是觉得太小了,小到他无处可逃,仿佛身后是一个深渊。

有什么在身体里扎根生长,许多细节在一路滋生的枝蔓上轰然炸响——千方百计寻找的交集、已经习惯成自然的亲近、没有发出去的短信……他在万籁俱寂无风无声的夜里突然全都明了。

然而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有些疑惑,有些难过,更多的是羞愧,只能保持背对着一步莲华的姿势,看房间的窗子——窗帘早已被拉上了,月色被挡在外面,凉薄的颜色无以平息他的心事。

情思无法启齿,逃避又欲盖弥彰,一想到这一个月每一个晚上都要遭受这样的精神折磨,苍又失眠了。


夏令营的安排是上午听大课,下午实验操作。上午的时候苍有点精神不济,别人看不出也不关心,一步莲华却一清二楚:“旅馆的床睡不惯?想睡就趴一会吧,睡醒了我笔记借你抄。”苍知道一步莲华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规矩,在不越过底线的前提下,他并不介意在小节上有所出格,他真正的体贴就藏在这样若隐若现的叛逆下面,只有亲近的人享有知悉的特权。

苍把自己的心不在焉归结于书读得太少却想得太多,觉得集训时光不能荒废,再怎么样他都在身边不是吗?理智驱使他及时止损,听不进去课,就倒头睡了二十分钟。醒来时已经第一节下课了,一步莲华不在身边,但没过一会儿就回到座位,给他买了最喜欢喝的红茶。

下午的实验课也是H大生物系的植物学和动物学老师轮流来上,植物学老师会给每人发不同的花朵,让学员们分析结构,列出花图式和花程式,然后用检索表检索出这是哪一科的植物,后来这成为苍和一步莲华回到校园后经常一起干的事情之一。苍解剖时说,这算不算生物学的乐趣之一,可以发掘半开不开的花藏在花蕊里的秘密。一步莲华轻声回道,若非为了研究,我倒宁愿不去破坏将现未现的朦胧,毕竟含苞待放的植物最是生动。苍轻轻地叹了口气,沉默了。

动物学实验就没那么简单了,刚开始接触解剖大家都不怎么顺利,昆虫和软体动物都解剖得手忙脚乱,蟑螂蜜蜂蝗虫的翅膀落了一地,教室里诸如“我把生殖腺扯断了怎么办”“我的肠子还在,还好还好”之类不堪入耳又令人忍俊不禁的叫喊声此起彼伏,集训的时光到底是欢笑比较多。实验课结束后,轮到一步莲华和苍做值日,苍忽然说:“明年五月就要省赛了,下学期我去申请一个实验室,当做竞赛小组活动地点,每周三次,你一起来吧?”

一步莲华不疑有他:“当然。”


H省无辣不欢,集体餐里连白粥都有辣椒味,偏偏一步莲华吃不得一点辣。一步莲华第一次吃的时候,生生被辣椒呛出眼泪,白皙的脸庞泛上红晕,苍一边笑一边不忘帮他拍背顺气,却不敢去多看他的潋滟生光如盛星辰的眼睛。晚上回到旅馆,一步莲华复习了一下白天的课程,看到苍端了一碗面进来,还有一步莲华喜欢的蔬菜沙拉。

“小葱煮面,没放鸡蛋。我和老板娘借了锅自己煮的。”

苍没说那些蔬菜是走了两条街才买齐的,可是一步莲华也猜得八九不离十:“怎么那么费心?我可以自己出去吃。”

“我了解你,所以先斩后奏了。”

一步莲华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自己说过的话,有些不好意思:“怎么还记得那事……”

“后面几天晚餐我们一起出去吃好了。”

一个月的夏令营里没有假期,只有午休和晚休那一点休息时光可以自由活动。午休时候的阳光多半过于炽烈,傍晚时分天气却刚好,不跟着集训队用餐之后,两个人就时常在附近的街道散心,从夕阳西下走到华灯初上,路边摊的小贩出来叫卖,但因为一步莲华能吃的东西不多,所以苍从来不买。这个城市的这个时节还是很繁华的,车水马龙,长夜喧嚣,而一步莲华走在他身边,步调一致,不疾不徐,只要他不开口,世界都是安静的。

但一步莲华与他永远有话题,他们谈论家中的长辈和晚辈,谈论高中的学业,谈论未来的理想……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对未来总是有美好的计划和无限的期许,苍唯一没有告诉一步莲华的是,他十七岁的梦想中多了一个他。

能够并肩走这一段,也许已经该知足了。


夏令营结束,两个人上了高二。高一期末文理分科后重新分班,苍和一步莲华毫无悬念地都选了理科,也毫不意外地仍然没有被分在一起。苍当上了音乐社社长,一步莲华接任武术队队长,所管的事务比苍稍微少一些,竞赛小组是苍建的,却是一步莲华操心的更多。

两个人见面的次数因为小组活动增多了些,小组活动的时间都在下午下课之后和晚自习之前,每周一是实验练习和实地考察,大家就在这个时间里把校园中可见的植物都认了个遍;每周三组员轮流给学弟学妹讲课——苍和一步莲华是正副组长,成绩最好、亲和力最高也最受欢迎;每周五刷题讨论,大家都想不通的地方整理起来周六去竞赛班里请教上课老师。

高二的课外活动仍然繁多,又是社团领导人最为忙碌的一学年,小组活动若和重要的比赛撞期,还是要暂停。

高二那次省里武术队比赛时刚好是音乐社公演前夕,苍没能去看。几个音乐类社团合并成一个音乐社后成员骤增,管理难度也相应加大,建社之初有许多难关要破,苍是力求周到又自我要求严格的人,每份乐谱都要亲自过目,每个节目都要亲自审核,每个成员都要熟知,那一阵小组活动停了两周,还是忙得不成样子。

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暂时忘了一步莲华。

一步莲华为竞赛小组的事情曾经去音乐教室找过苍,却碰到了同胞弟弟袭灭天来。袭灭把音乐当作性命在喜欢,音乐社自然是他最好的归宿。一步莲华问过他觉得新的社长如何,他随口一说:“很完美啊,有好多女孩子给他送情书呢!你要小心不要让他被抢走咯。”

一步莲华笑了笑,苍那样的性格,确实适合作全民偶像——外表不俗,谈吐优雅,才华出众,成绩傲人。谁会不喜欢呢。

他坐在礼堂的VIP席位上,看着苍穿着正装对观众行礼致意,而后安静地坐回自己的位子开始演奏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舞台灯光不断,好像是星辰即将落下,而他所注视的那抹光亮,来自静谧的宇宙中央。


转眼就进入了高二下学期,开学后两个月就要省赛,还在坚持准备比赛的成员们的文化课成绩都在班级前十,老师很大方地允许他们逃课复习。社团的事务已经逐渐由下一任社长或队长的候选人接手,学习在生活中占据的比例加大,生活反而纯粹了起来。

没有小组活动的时候苍就去图书馆复习,生物竞赛考核内容繁多,相当于生物系本科学生两年内的课程,考试范围有十几本书,其中一本动物学就厚得堪比辞典,高中生成天看这个确实很累。

可是如果停下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同一个校园里的另一个人。

苍叹了一口气,掏出手机拨了一步莲华的号码,一步莲华按首字母该排在通讯录很后面的位置,但是苍早就把他的号码背下来了。

空旷的图书馆里突然响起了细微的铃声,就在自己的斜前方——是借还台的位置。一步莲华对他招了招手:“我在做义工呢。刚才都没看到你。”

“你怎么在这里?”图书馆的义工工作不算轻松,要把大家还的书运回到书架上,一般是受到了白条警告处分才会来这里。

“阿来纹身被教导主任抓了呗。”一步莲华眨了眨眼睛,“可他文化课落下的有点多,我说你这样考不上最好的音乐学院的,他决定好好学习,义工就我替他来当了。”

“他犯校规,你替他打工,这可行?”

“总有办法的。”一步莲华云淡风轻,“找我什么事?”

真正想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没有,复习累了,想问你在干嘛。”

“巧啊,我也不在复习。”一步莲华桌面上摆了很多书签,他在往上抄录一些句子,随机夹到文学类的书籍里,“有缘借阅的读者如果喜欢,可以留下来当小礼物。”

“好友这般费心,苍就来当第一个领情的人吧。”苍随口问了一句,“你上一本读过的书是什么?

“我上一本读过的呀……唔,我今天才带来还的,《张充和诗文集》。”

“那我借就这本。”

书签上面题的诗句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作者古稀之年题的对联,一步莲华字如其人,隽秀端方,稳重平和。苍怔怔地看了很久,心想,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暗示吧。

他翻到最后去,封底空空如也:“……已经不在了吗?”

“你说借书卡吗?开了电子系统后就不用那个了,所以都收起来了。”

“莲华。”苍把书收起来,“暑假我就会去A国了。”

一步莲华忽然停下了动作,表情有点茫然:“这么快?你要去那里读大学吗。”

“嗯。在A国学医要有学士学位,高考之后还有一年Gap year,父母说越早出国越好。”

“你的弟弟妹妹呢?”

“他们打算在国内读完本科,研究生之后再做打算。”苍看着一步莲华的眼睛,“翠山行和赤云染……我不在的时候,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当然,你在音乐社也很照顾阿来。”一步莲华似乎还没有从意外的情绪里走出来,不自觉地躲避苍的视线,“……虽然有点突然,但总算离梦想又更近了一步,恭喜你了。”

“你呢?高中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先比完赛再说吧。”

“嗯,加油。”

“加油。”

等苍又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一步莲华才发现手上的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揉成一团。


省赛没过多久就开始了,一天笔试一天实验操作,苍和一步莲华不负众望地拿了一等奖,苍的名次比一步莲华还高一些,有资格入选省队,但苍没有去参加选拔考试。一步莲华可以靠着这个奖项保送到C大,但他仍然打算参加高考填报更好的学校。

高二下学期期末考后话剧社在学校的大礼堂公演,话剧社声名在外,次次公演座无虚席,座位有限,开始分发门票前一个小时队伍就从食堂排到了宿舍楼门口,一步莲华看着长长的队伍叹了叹气,却看到苍跑过来,递给他一张票,说话剧社社长给我留的,一起去看吧?

离校前看的最后一场演出,当然要请最在乎的人一起看。

话剧是曹禺的经典作品《日出》,话剧社名不虚传,三个小时的剧全场鸦雀无声,几乎所有人都记得陈白露的最后一幕台词:“太阳出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苍听到的时候全身震了一下,一步莲华坐在苍旁边,关切地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仍然有温度,像窗外的阳光。苍有些疲惫地把头靠在一步莲华肩膀上,想起在绿皮火车上的那个时候,一步莲华也是这样靠着他。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温柔地落在他们身上。

然而有些感情终究是见不得光也见不了光,他就要走了。

散场之后一步莲华给了他一个拥抱,说去了那边常联系,像兄弟间的宽慰与鼓励,又像是有千万不舍,苍不想去分辨其中的差别,他知道这就是告别了。

他们仍然会是最好的朋友,除此之外还能奢求什么呢?


大部分经历过高考的人都认为高二暑假形同虚设,但是他们学校还是很人性化地放了半个月,又极其不人性地在开始补习的第一天安排了一场摸底考。苍订的机票刚刚好就是考试的日子,他故意的。这样一步莲华才不会来送机。

他喜欢一步莲华,超越朋友的、爱慕意义的那种喜欢,那个夜晚之后更多的相处或者临近分别的时光只是让他更笃信这一点。然而这并不能改变他的决定,不说出口的理由,或许是为了给彼此更多的余地——他们以后很可能不会再碰面了。又或许只是为了不让他这段注定要踏上的旅程看起来像在逃避。终点他早就看见了,像很多青春期无疾而终的感情一样,埋没尘埃,天各一方。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在万里高空的颠沛气流中思念的人,在考场上握紧了佛珠,冷汗洇透了试卷。监考老师问他是否需要去医务室,他说没关系,再帮我拿一张答题纸就好。

一步莲华的成绩仍然名列前茅,只是他仍然记得他上一次这样失态,是五岁时母亲决心结束婚姻,拖着行李箱悄然离家的那一天。后来法院把他判给了母亲,可是生命里重要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时的感受,他已不是第一次品尝了。


那个年代的手机功能朴素到只能接电话、发短信和上网,A国用不了国内可以用的社交通讯软件,一步莲华集中精力准备高考,两个人唯一的联系方式就是等苍打越洋电话。苍不用参加高考,却因为一步莲华确切地知道他们学校每一次大考的日期和年段排名。他也会和一步莲华汇报自己办完了哪些手续,准备申请哪个大学,一步莲华若考得好,他也会跟着高兴。

更多的是在各自用功的日子里的怅然若失,思念的折磨在距离的催化下愈加明显。更荒唐的是,两位当事人都将这份情感当做对方所不知道的秘辛。旁人眼里的两个人还是和往常一样生活学习着,一步莲华习惯复习累了无意识地在纸上写苍的名字,别人看到会以为他在默写高考必背篇目《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

道阻且长……


很多所大学开始了F省的自主招生。一步莲华用半年的时间做了决定,他要去S大,综合排名全国第三,他想去的专业是全国第一,自主招生按照报名者的年段排名分配,一步莲华是报考S大自主招生的同学里成绩最好的,年段长问了三遍你是真的想清楚了?报了S大你就不能报更好的大学了。

S大的自主招生考试很难,但是过线后条件十分优渥,过一本分数线30分就可以,一步莲华自然拿到了这个机会。

“我应该提前恭喜你了。”苍在电话那一头,“你打算念心理学?”

“嗯。本科毕业后我打算出国读研。”一步莲华听起来心情很好,“也许……我也会去A国。”

苍几乎握不住话筒,可是A国这么大,他来了也不一定能碰见,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这个专业是出国比较好。”他深吸了一口气,“来A国也好,我等你。”

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说下去,谨慎又体贴的性格不容许他们再做进一步的承诺。四年可以改变太多事情,自己的人生可以决定,而对方的人生,他们都自认无权介入。


一步莲华高考非常顺利,不管是原始分还是自主招生政策都足够他进入S大。他大一就考了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苍在社交网站上问他,那我有心理问题是不是可以找你了?一步莲华一本正经地回答,心理咨询师的职业伦理守则之一,就是不得给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做心理咨询或治疗。我和你关系太好了,好到会影响我的公正判断,所以是不行的。

苍只在父母的家里住了一年,Gap year结束之后就搬到学校附近住,和同校同级也留学A国的蔺无双成了室友。蔺无双读交通工程,而他本科学的是生物医学工程,拿到了学士学位才有资格申请医学院念M.D.(医学博士),念完M.D.才可以申请实习医师资格再考取执业执照,本科必须很努力地刷GPA和积累科研经验才可以。

“新室友感觉如何呀?”一步莲华例行关心苍的现况。

苍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更想念你了啊。”

“啊?”一步莲华想象不出苍会和别人相处不好,“你们性格不合?”

“不,他人很好,也非常优秀,但是——”苍的语气有些苦恼,“无双有个在国内的女神,他从初中就开始追求她了,出国前刚确定关系,现在他和我说话三句话还不离练峨眉……”

“等你也有了伴侣,就会理解他了。”一步莲华似乎觉得有点尴尬,就把话题扯到了别人身上,“不过像阿来那样,考上了音乐学院后我每次去看他的时候,身边的女孩都不同,也是蛮伤脑筋的……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准备礼物。”

他并不打算干涉弟弟的感情生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选择,艺术家需要从新的感情中寻找刺激与灵感,而每一份经历都是成长。如同他也在磨砺自己,在面对他与苍之间所有可能的变数时都能坦然处之。

“我暂时不考虑找女友。”苍的人生里从来不缺乏异性追求,他也曾遵照父母的建议和其中的佼佼者接触过,但所谓“试着交往”,往往在第一天共进晚餐之后就结束了。绅士风度很好保持,喜欢却是无法伪装的,“不过如果哪天无双结婚了,我会去当伴郎吧。”

他太过羡慕蔺无双的坚持与果敢。很少有情侣能这样的自信经得起时间和距离的考验,蔺无双踏出了大多数人都不敢踏出的一步。

大多数人,包括苍。


其实一步莲华是知道蔺无双的,因为苍的妹妹赤云染。

赤云染比一步莲华晚一年入学,生物竞赛小组活动里听过他主讲的植物学和植物生理学,也是这一级竞赛班里最聪慧刻苦的学生,一步莲华升入高三之后,还偶尔被赤云染请去交流经验和讲解习题。有一天活动结束,实验室里只剩下她和他的时候,小姑娘突然问,学长,你认识蔺无双吗?

一步莲华知她有话要谈,自然表示非常乐意当一个倾听者。这是赤云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一步莲华提起自己的私人感情,因此在苍对他讲起那位痴情的室友之前,他对蔺无双的印象大部分来自于她。赤云染高一那年在校运会上认识了高二的蔺无双,她参加那一级的跳远比赛受了伤,蔺无双是学生会体育部的志愿者,就主动送她去医务室,赤云染知书达理聪明伶俐,两个人聊得非常愉快,就交了个朋友。蔺无双那会儿也在准备物理竞赛,经常去图书馆二楼复习,她为了能多看他几眼便也经常去图书馆,偶尔还能在错过高峰期的饭点一起用餐。

这样的情节发生在其他任何一对男女身上或可说是金玉良缘,然而对赤云染,却不是对的时间对的人。

“他知道吗?”

“他那么聪明,有什么瞒得过他?没两次他用餐时就主动和我说起了……他和练学姐的事情。”

每个年级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才貌双全成绩斐然的男神女神,也往往是学校里最高奖学金的获得者,走廊橱窗的宣传海报里的常客,而练峨眉就是那时候高三年段的全民女神。漂亮出众、高傲自信,又对同学非常细腻周到。

“他从初中起就暗恋她。那时候他偏科得很厉害,靠物理竞赛才保送到了我们学校,到了高中奋起直追,他现在能够那么优秀,都是因为练学姐。我们学校不允许谈恋爱,但高三全年段都知道他们的女神有一个小她一级的追求者,执着又深情。”

后来他们便不常见面了,蔺无双是非常有原则和分寸的人,就算经历过同样的憧憬与恋慕,也不会再给多一分流连的空间。他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练峨眉,故而委婉地规劝赤云染悬崖勒马。

“我听说……练学姐提前被理想的大学录取之后接受了他。他终于成功了,我为他开心。”

赤云染一边说一边流泪,却始终没有失态崩溃,到底是苍的妹妹,连悲伤都很克制。

“对不起……我不该和学长你说了这么多自己的私事……以前这个时候我都会去找大哥,我总觉得他可以理解我。可是他不在,一步学长是我见过的和大哥最像的人了。”

“他很好,你也很好。各自怀念,也好过素昧平生,不是吗?”

一步莲华知道她并非是来寻求鼓励和安慰,他也相信坚强如她并不需要。一段感情真正的结束是被另一段感情彻底取代,她想要告诉某个人,然后重新开始,好像是某种告别过去的仪式。

后来他在学校的路上偶然碰见赤云染,她换了发型,更加朝气和干练。一步莲华知道她已经走出来了,报以欣慰和鼓励的微笑。

蔺无双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经过三年的追求和漫长的苦恋,在青春的末尾获得成全。而更多的人所拥有最后的缘分,不过是目送年少时爱过的人。

像赤云染,像他。


分别以来他和苍都没有见面,两国学校的学制和假期不一样,苍回国探亲时回的是F省老家,一步莲华还在S市上学。他们有新的社交圈子、新的朋友,忙于学业和学生活动,高中时期的情愫被时间沉淀到角落里,联系更像是一种长久养成的习惯。大三之后两个人的学业和科研都更加忙碌。苍往返于两个实验室为两个导师的课题忙碌,开始准备医学院的申请,而一步莲华除了找实习,也在准备各种出国的考试。

但即使忙到极致无暇闲聊,一步莲华也不可能连续一个月对苍的消息都不予回应,甚至连个已读回执都不给——所以当苍发现这位好友所有的网络社交平台都没有回音,电话连续两天提示关机的时候也察觉有些不对了,他调出通讯录,拨通了袭灭天来的号码。

“社长?”袭灭天来接到苍的来电有些惊讶,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习惯像在音乐社时那样称呼他。

“我联系不上莲华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出事了?你知道他的近况吗?”

袭灭天来回头看了病床上的一步莲华一眼,走到了走廊上:“我现在就在他在的医院里。”

“他怎么了?”

“原本只是视野出现了盲点,拍了片子发现是视神经瘤,转到神经外科来了。他的视力在逐渐下降,医生说他暂时不能用手机电脑……”

苍努力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仍保持冷静:“治疗方案呢?”

“γ刀手术。不过这个病原本是儿童多发,他这样成人时发病很少见,主治医生没有太多经验,但会找更有经验的主任医师来指导。如果效果不好,就要外科开颅手术。”

“在哪家医院?几月几号手术?”

“就在下星期。”袭灭天来说了医院地址,“你要回国来看他吗?那刚好,他有一个文件袋托我寄给你,你回来的话,就可以亲自来拿了。”

“好。我到时候联系你。”苍又加了一句,“……我会回国的事,先不要告诉他。”

苍挂了电话,才发现自己身子一直在发抖。

身为一个即将报考医学院的人,他对这种疾病并不陌生,专业素养告诉他视神经瘤不过是一种良性肿瘤,并不致命,国内研究得比较透彻,γ刀手术的治愈率就很高,然而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如果一步莲华因此失去双眼甚至……

苍从来不是悲观的人,他受过最严苛的教育,攻读着最顶尖的专业,无数生活与学业上的困难他从来都觉得不是问题,可是此刻他竟然害怕到情不自禁地去想最坏的结果。

他马上就订好了机票,甚至没有想好和两个导师请假的措辞就回国了。飞机上他裹着乘务员送来的毯子,梦见他在一个陌生的街道,花坛里的花木都没有挂牌,可是他每一株都叫得出名字,因为他和一步莲华高中时都检索过同样的植物。车轮轧过身边的路面呼啸而去,像是他和一步莲华一起走过陌生城市时心跳的轰鸣。路上有万千的陌生人,每一个都似一步莲华,每一个又都不是。他走过去,路很平坦,但可能是因为坐久了,他的膝盖有些僵硬,四周不知为何又白茫茫的一片,雾气喷在脸上冰冰凉凉。他穿过这片白雾,见到一步莲华的家人,他听到自己问,能带我去找他吗?

太远了,他们离得太远了。四年以来一步莲华只是能通过科技传递到大洋这端的光影和声音,无法触碰,无法拥抱,如若他们一直如此倒也无话,偏偏曾经亲近的记忆却仍深植在记忆里。他想起高一暑假时的那个夜晚,他被爱念与矛盾折磨的时候,至少他最喜欢的人就躺在他身边。

可是现在不了,纵使苍愿意翻山越岭,莲华会等他吗,时间会等他吗?

苍在机身的颠簸中被惊醒,广播里提示飞机遇到了气流,他把脸埋进手掌里,脸上的湿意不知道汗水还是泪水。对一般人来说,年少时的感情是一个装载青春记忆的美好印象,他们在今后人生道路上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人,他也曾经以为,一步莲华不过代表着他所喜欢的特质——相似与共鸣,温和与叛逆,理智与执拗,未来会与他相伴一生的人身上多少也会有这样的性格。

可他再没有遇过比一步莲华更好的人了。

他想,大概永远遇不到了吧。


他在机场见到了袭灭天来,袭灭的学校不在S市,他为了一步莲华请了一周的假,现在必须回去继续学业和筹备毕设,刚好是在苍回国的这天。袭灭天来把一个信封交给他:“这些年他一直随身带着这袋东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对他很重要。他眼睛开始看不见的时候就让我把这个找机会交给你,我才知道这是和你有关的。”

苍看着信封的目光有些茫然。离登机还有挺长一段时间,袭灭天来又多说了几句:“我们兄弟性格差太多,他总是可以理解我,我却不能猜得透他的想法,但我知道他对认定的东西都很坚决,不论是兴趣、学业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我一直知道他从来不找女朋友,一心想要出国读研,也没关心过为什么,直到那天你告诉我你的航班是从A国到这里。”

可能因为家人遭遇变故,袭灭天来一向玩世不恭的语调里添了几分郑重,他好像是误会了什么,然而他的话扎进心口,苍竟然忘记出声反驳。

“总之……你回来他一定很高兴。”袭灭天来挥了挥手,“不管怎样我都会支持他。之后,就拜托社长你了。”


苍在去往医院的出租车的后座上拆开那个信封,信封里是一本小册子,和一叠不太旧也不太新的卡纸。卡纸的边角有些泛黄了,黑色的格子线和黑体的“借书卡”三个字还很清晰,每张卡片上都用签字笔写下了书名。黑色格子线上有很多很多日期和名字。

每一张都同时写有“苍”和"一步莲华”。

这才是一步莲华主动去图书馆做义工的真实目的,代弟弟做义工那么拙劣的借口,他竟然完全没有怀疑。

小册子里是校刊剪报和打印出来的网站图片,关于他和关于他的。他们确实从没出现在一张新闻合影里,苍甚至因为出国缺席了最后的全年段毕业大合照。只有把不同的图片剪贴在一起,才能发现他们在同一个校园、同一个年级里待过。

每一页都是错过也都是相逢。

苍一页一页翻过去,有些记得分明,有些印象模糊——他和一步莲华都拿过太多的奖,集体的,个人的,还有报道过的没报道过的……唯一一张只有观众席的照片,是高一那年的省武术大赛,一步莲华还不是队长、苍偷偷跟去省体育馆看的那一次。

那里的视野最好,所以那一侧的观众很多,他们没穿校服,镜头又拉得远,苍穿着便装在一堆观众里毫不显眼,连他都辨认了好久才找到自己,可是这张却被一步莲华单独裁出。他的手指触摸过剪报的边角,在眩晕中闭上眼睛。

一步莲华知道他去看了。

非是我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峰回路转不见君,你也曾回望一眼便知深山夕照深秋雨。


一步莲华的眼睛被医用绷带蒙着保护起来,因为医生建议他手术前尽量少用眼,故而只有医生查房时会拆下来。他仍可以自由活动,只是因为视力不佳行动不便,更多的时候在病床上听英文课程和电台广播。他的表情依然温和淡定,然而当苍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来的时候,还是能捕捉到难抑的欢喜。

一步莲华向母亲致意:“苍,我最好的朋友。我和您说过的,在A国读书的那个。”

苍向长辈问了好,尽管来得匆忙,礼数礼物一样不缺。一步夫人显然对这位远道而来的友人也很有好感,一步莲华说,能不能让我单独和老同学说两句话?

病房里有其他病人,要单独说话只能去走廊另一边的阳台。

一步夫人看了看苍,点了点头:“莲华眼睛看不见,麻烦你多扶着他了。”


苍半挽半扶着一步莲华走到阳台,一步莲华还是比他略微矮一点,手臂伸开,刚好可以揽住他的身子。

“怎么突然回来了?”

“怎么不告诉我?”

两个人同时开口,停了停,都笑了起来。

一步莲华先开的口:“以为毕业前都见不到你了,虽然现在也不算‘见到’……我的电子设备早就被母亲没收啦,能被获准听英文课程还是我央求了好久才换来的,也不太想让其他人看到我们的记录,我不想让你担心,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来的时候刚好碰上了袭灭天来,你托他转交的东西我收到了。”

一步莲华的头低下去,身子却还和高中时代一样站得笔直,一点也没有后悔的意思。

“我原本想着,等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或许就可以接受所有可能的回答,接受你和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再送给你。可是诊断下来时,直觉告诉我再不给你,我会后悔。”性别是禁忌,距离是阻碍,连友情都是害怕说出口的理由。他们最亲近的一次就是夏令营的夜晚,就躺在一张床上,他还没有察觉那种隐秘的雀跃是什么样的感情。等他渐渐明了又小心翼翼地按计划走到二十一岁,他如自己所期望的那般变得更加包容与坚强,可大抵突如其来的变故总会让人改变一点点,他握着手上那串佛珠,便忽然不想在这段感情里继续沉默了。

他从来不是爱计较的人,却偷偷计算过他最好的筹码便是这么多年的深厚交情,苍有意无意都不会让他失去这段友情。因为换做是一步莲华自己,也会是一样的选择和心境。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而他已经获得答案了,苍还愿意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答案。

“莲华,和我在一起好吗。”苍转身轻轻拥住他,唇吻擒着夏风,很温暖也很干净,“等你毕业了,如果我们还不能住在一起,周末和假日我去看你,或者你来看我。”

一步莲华还有心情开玩笑:“还是我去看你吧,医学生有假日这种东西?”这就算答应了。

苍原本觉得一步莲华应该感动一下的,就像自己收到那个信封时一样,又觉得一步莲华的眼睛现在还是不要流眼泪的好……于是他只听到这位刚刚变成情人的好友叹了一口气:“真可惜,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不见你的样子。”

与他们有关的一切总有点不完美,像是有划痕的木纹唱片,年代久远的无声电影。他没有说苍吻他的时候他悄悄地睁开眼睛了,虽然在绷带背后只能感受到很模糊的轮廓,这是另一种仪式,意味着可以共同面对痛苦、互相交付软弱。

“什么时候回去A国?”

“陪你到手术结束。我有两个导师,他们现在应该都以为我在另外一个导师的实验室里——”

一步莲华笑他:“怎么就和我学坏了?”

一步莲华的手术非常成功,术后随访没有复发迹象,观察了几天就出院了。一步莲华康复过后就把苍赶回了A国,自己则投入了忙碌的学习,那个学期很多课程他都办了缓考,复习了一个假期之后仍然全A。虽然GPA因为出勤率不足有所下滑,但还足够他申请出国。


二十三岁的时候苍又回了F省一次,和一步莲华作为校友出席高中195周年校庆,之后又一起去参加蔺无双和练峨眉的婚礼。蔺无双大学一毕业就回国工作,练峨眉打算直博,婚礼在他们的故乡办的,因为赶上校庆,来了很多老同学,连赤云染也收到了请柬,是蔺无双拜托苍帮忙联系的。

赤云染长长的头发在后头盘起,笑得从容而美丽,她许多年不曾同时见到哥哥和一步学长,看样子很是开心。苍要当伴郎,能招待客人的时间不多,因此赤云染反而和一步莲华叙旧的时间更长一点。

“我和男友大二认识的,一个实验组里的,天天见,就日久生情了。准备研究生毕业再结婚,如果可以走到那一步,我就不出国了。到时候一定会通知你们,如果有空的话,也要来参加我的婚礼呀。”赤云染比当年更加成熟,但说起感情的事眼睛仍带有少女的羞涩与娇俏,她看向新郎会出场的位置,压低了声音,“说起来还要感谢他……”

一步莲华点点头,两人心照不宣。

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成为童话故事的主角,但终归,每个人都配得到只属于自己的那个人。


婚礼很隆重,新娘在花团锦簇下说出“我愿意”,座上宾客纷纷起立为他们鼓掌,在伴郎位的苍一回头,正好对上一步莲华明若秋水的眼睛。

想起前几天校庆的时候,他们把曾经走过的路都走了一遍,宿舍楼和食堂红砖绿瓦,人工池塘烟雾缭绕,图书馆里添置了新书,实验室的器材更新了,阶梯教室的投影仪在放校庆宣传视频,花坛里新种了天南星科的草木,走廊的橱窗里是历届最高奖学金获得者的去向,许多人在此驻足。

一步莲华先看见了:“诶,我们都在里面呢。”最高奖学金是每学年开学时评选的奖项,一个年级仅有一人获奖。苍在高二就获得了,而一步莲华在高三那年也申请成功。校庆的时候展出了设立奖项以来所有的获奖者,苍和他的照片在橱窗中摆在一起,像睡在旧时光凝结的琥珀里。

“这……也勉强算合影了吧。”

迎面走来很多旧时的同学,面熟的不面熟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单独来的或结伴同行的,时光或多或少在他们身上留下了痕迹。

但他们彼此身边,还是十六岁时的那个人。

一步莲华的签证已经下来了,苍拿到了很多个医学院的offer,最想去的一所刚好和一步莲华的学校离得不远。他非常热心地帮已经交往了一年多的情人找好了房子,自己的房子租期一满也会搬过去。

长风浩荡,苍看着过往,心口一热:“莲华,等学校200周年的时候,如果A国通过了同性婚姻法……”

一步莲华轻轻拉了下苍的领带:“等你拿到杰出校友的请柬再说吧。”心里却在计算,200周年,他们二十八岁,苍念完医学博士,或许在读phD或许在申请实习资格,而他博士将将毕业。他已经实现了自己十八岁时的梦想,而之后的很多年与很长的道路,他都会和十七岁时爱的人一起走。

已经很完满了。


晨夕风露,阶柳庭花,青春作伴,年华正好。


-FIN-


评论(9)
热度(68)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回到首页
© 叶清眉 | Powered by LOFTER